第九章 後繼者誰

第九章 後繼者誰

我自認為自己寫的小說是很好看的小說,否則不會幾十年來,我的書一直有人看,而且不斷有新讀者加入。我的小說,至少做到三點:氣氛逼人、情節詭異、構思奇巧。

我認為小說只分兩種:好看的和不好看的。好看的小說,一定要有豐富的情節和鮮活的人物。小說倘若寫得不好看,即使裡面有再多的學問、道理或藝術價值都沒用。一名作家的責任,就是要寫出讓讀者廢寢忘餐的作品。

我的故事中,愛情處理不算好。我覺得愛情故事方面實在太簡單了,難有什麼變化,所以我很佩服亦舒可以在男男女女離離合合之中,寫出幾百本愛情小說來,題材仍不絕。我談戀愛的經驗也不多,我跟倪太談戀愛四十多天已經同居了。而且科幻小說跟愛情小說不同,由於情節往往太過豐富,便無法多費筆墨去描寫男女主角的感情衝突。

常被人問到如何可以成為小說作家。道理十分簡單:開始寫呀。即刻寫,不斷地寫。只要開始寫,就會越寫越好。也很常被問到,當今的科幻作者誰最有潛力,能寫到像我這樣的成績,答案也是一樣的:寫得勤的都很有潛力。

稿量最多的時候,我同時要寫十二篇武俠小說,在牆上拉一個繩子,拿小夾子把每個要寫的故事夾在繩子上。今天該寫這個了,就把這個摘下來,一口氣寫上十二天;明天該寫那個,就把那個摘下來寫上十二天,每次寫大概不到兩萬字。我寫二萬字不用五個小時,很輕鬆,還可以有空搓麻將牌。我也不知道怎可每天寫這麼多,這是我唯一吃飯的本事。一般來說我一個小時可寫九張五百字的稿紙,除去空格標點,最多三千字。最記紀錄是一小時四千五百字,那是所謂「革命加拚命」的速度。

有人說由於很多人都看不懂我所寫的字,所以負責排版的字房有專人替我排鉛字粒,那當然是虛構杜撰的事。那時候一份稿會剪開十多條,幾個人一起排鉛字粒,哪有專人負責?而且我寫的是正正式式的草書,所謂「草書一出格,神仙都不認得」,我寫得有規有格,人家怎會看不懂?

從前我寫作時,要一路聽著音樂來寫,後來採用聲控電腦寫作,周圍根本不能有噪音的,這習慣便停止了。仍用紙筆寫稿時,我用的私家稿紙是由出版社提供的,紙張大,周圍空白多,看起來舒服一點;稿紙設計上採用的幾個印章,那「倪匡」二字,是蔡瀾替我製作的。用的筆是「斑馬牌」的原子筆,筆套會丟掉,還會把筆桿拗斷弄短,盡量減輕重量,書寫起來是可以快一點的。

我寫小說時又會不時喃喃自語,把書中的對白唸一遍,而且是用國語講,不是用廣東話,目的是要看對白說起來是否通順。有些小說的對白,根本不像是人說的話,我寫對白時則是會代入那個角色、那個環境才構思,所以才能寫得生動。對白生動,小說的情節才容易推展,容易吸引人讀下去。

從前報章連載對小說創作其實也有很大幫助的。說起來很奇怪,報章上的連載小說本來極繁盛,一下子忽然像完全消失了。採用這種發表方式,作家開始寫作後,每天連載,就逼著要寫下去了,也得每天構思吸引讀者的情節,而且情節變化一定要快速,語言一定要乾淨利落。幸好報紙上雜文的連載專欄一直保持著,而且近年也有報章重新嘗試刊登連載小說了。

我認為,好小說應包括生動而有性格的人物、曲折的情節、淺白的文字,加起來便可以成為吸引人的故事。具體地應如何寫作呢?我可以分享一個寫小說的簡單方程式:「頭好,中廢,尾精」,即是文章開頭要精彩,引起注意;中段可以盡是廢話;結尾要精彩絕倫,留給讀者好印象。結尾盡量圓滿,不能圓滿也罷;只賣數十元的一本書還苛求什麼?我寫稿並非文藝創作,只是為了滿足副刊的需要。

關於「寫廢話」,有一次「香港作家協會」舉辦了個小說訓練班,要我擔任講師,我跟那些學生說:「每個人都想知道小說應該怎樣寫,其實寫小說容易得很,只要有大量沒意思的話。」結果被大喝倒彩。那是事實,我告訴他們,他們又不相信。若完全沒有沒意思的話,任何複雜的橋段,三言兩語都可以交代了,小說還怎麼算是小說?只是個大綱而已。我最不會寫大綱了,當年寫電影劇本時,羅維請我寫電影的故事大綱,讓他拿去找老闆投資開戲,我也告訴他不懂得寫。我不擅於說故事,只能透過文字表達。

我寫劇本沒有周詳計劃,跟導演喝一兩次茶聊聊天,談了大概的構思,把摘要記在香煙包裝紙上,便回家去寫了。寫小說我也從不打腹稿,不過開始故事之前,大約的情節總是有的,只是到了正式寫作時便會起了變動,有時候簡直會變得面目全非。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《湖水》了,那是一九六九年的作品,一開始是打算寫一個關於「鬼上身」的故事,後來因那樣的想法實在不能為當時社會所接受,硬把事件扭曲說成是人為,便變得不倫不類了。﹝在《湖水》之後,相隔十年,我寫了《木炭》,切切實實地在故事中承認靈魂的存在,是因為期間我親身經歷了至少兩件鬼魂事件,都是沒法子用任何的科學角度解釋清楚的,不由我不信。﹞

有人說中國比起外國,科幻作品及科幻小說家很少,認為是因為中國人缺少想像力。我並不認為如此。中國人的想像力一向很豐富,你看《山海經》、《淮南子》等古書,其實就是想像類型的科幻書。我想後世中國的科幻小說不多,原因主要是跟中國人不重視科學有關。因為不重視科學,就不講求證據與推理,這樣下去,科幻小說自然也不能生存了。

很多朋友和讀者都問我會否再次執筆寫作,我可以肯定的說一句:不會了。

《只限老友》是我所寫最後的一個完整故事;至於不完整的,真正最後的小說作品,或者算是我替梁鳳儀的《我們的故事》所寫的第一章內容。那第一章全章就只三句話:

一九四九年。

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。

梁鳳儀在香港出生。

哈哈哈哈!

現在我的「寫作配額」已經用光了,不是想不想寫的問題,而是想寫也寫不出來──亦不是說我已經完全寫不出東西,而是從前多長多難的文章,我都是一揮而就,現在短短數百字的一篇序文,寫起來都極辛苦,而且還寫得不像樣,那便是沒有「寫作配額」了。

如果你要問這樣的事情具體是如何發生的,也許過去幾十年我寫的東西,都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,是外星人把一些稀奇古怪的意念灌輸到我的腦袋中,再操縱我的身體寫出來,現在外星人離開了,我也就再也寫不出像樣的東西來了。這說法好像很荒誕,但不是沒道理的,否則為何我重看舊作時,常常感到十分新鮮,根本記不起自己曾寫過那樣的文章?哈哈哈哈!

現在我的「思想配額」倒還有,所以間中仍有創作的靈感,想出一些有趣的小說點子來,不過已經不會把它們寫出來了。在腦海中想到有趣的構想,自己高興過了,過了癮,已經足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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