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學歷不高,只有初中程度。
十二歲前我們住在上海霞飛路八九九弄來德坊三十五號底層,都已過了七十多年了,這老房子居然還在,早陣子有朋友到上海去,給我的舊居拍了照,電郵給我看。我就讀的小學就在家的附近,名字記不得了,建築十分簡陋的。十二歲後我們搬到虹口邢家宅路三十四號二樓,那是極舊的屋子。當時我就讀「江蘇省立上海中學」,地址在漕河徑區的吳家巷;現在學校已改名作「上海市上海中學」,新地址在「上海植物園」附近。
我小時候並沒有願望想當作家。從小學到中學,我立志要當旅行家,或者你也可以叫作旅遊作家吧。那可能是受到李時珍和徐霞客的故事所影響。小時候我讀過《徐霞客遊記》,就很想出遊。
我寫作的動機,一是謀生;二是為興趣;三是因為我沒別的本事,寫作是我唯一的謀生才能。
我相信寫作是靠天才的。常有人問我為什麼懂得寫小說,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懂得。凡是藝術的東西,都是靠天才的。靠訓練可以訓練出一個數學家,但是訓練不出小說家。愛寫作的人,拿起筆便會寫,寫不出便是因為沒天分,學不來的。
我從小喜歡作文,中學國文老師就很鼓勵我朝這方面發展。我是很個人化的一個人,對於我來說,最適宜的工作就是寫作,完全是個人的,不必聽任何人的意見。寫作於我而言是本能反應,拿起筆就可以寫到,毋須用腦。就因為係體力勞動而非腦力勞動,所以我長年寫作,到七十多歲還是一根白頭髮都沒有,哈哈!
職業作家和業餘作家不同之處,其一是業餘作家可以靠靈感寫作,職業作家卻不行,因為靈感不來肚子還是會餓;其二是作品水平的要求,業餘作家只要偶然有九十分以上的佳作,其它作品寫壞都沒關係,職業作家的作品卻要每本都超過八十分。
寫作和電腦運作一樣,要有資料輸入才能有資料輸出,我愛看書,看的書又多又雜,是我能夠寫得好文章的一大原因。我的父母管教孩子的方式是任其自由發展,我可以亳無拘束地看很多雜書,日積月累東西記了在腦海中,寫作時便自然地跑出來了。
我從小就很活潑,也合群,會跟朋友到處去,打彈子、鬥蟋蟀,但因為我極不喜歡受約束和跟人爭勝負,所以從小就不喜歡參加團體活動,尤其是競爭性的活動,所以有空的時間便只好看書,不知不覺就愛書成癡。
我最喜歡看小說。起初看通俗小說,像《薛仁貴征東》、《薛丁山征西》那種;後來看各種類型的民間故事;之後是中國傳統小說。我差不多在十二歲以前就看遍中國傳統小說。在小學時期,《三國演義》、《水滸傳》、《封神演義》我都看了;看《聊齋誌異》時完全不明白,就選一些最短的來看;《紅樓夢》也看了,但是看不明白。我在當兵的時候看得最多的是《紅樓夢》,也看研究紅學的著作。總之好看的小說我便看,一本書頭一千字不好看我就不繼續看了。
外國的小說我也看,中學時已經看很深奧的翻譯小說。可以說你說得出來的好看的外國小說,我幾乎都看過了,不論是英國作家的、法國作家的、美國作家的,甚至俄國作家的,我都看,而且很多都看過幾遍。《福爾摩斯》我看了很多,阿嘉莎‧克莉絲蒂的小說我也看了不少。我最喜歡普希金,他的短篇小說寫得很好,寫得比衛斯理還傳奇。有很多書我年年都看一遍的,包括金庸小說、《聊齋誌異》、《水滸傳》、《紅樓夢》等,溫故而知新,每次都可以有收獲。
我有一種特別的技能:不知從何時開始,我看小說的時候,那些文字會在我的腦海中化為畫面,所以一邊看書,就好像一邊在腦中製作電影畫面那樣,十分有趣。我寫小說時,其實就是把那些腦海中的畫面描述出來。
小時候我常到上海的「外國墳山」去玩,在那裡見到的東西,也豐富了我很多古靈精怪的見聞。上海人把墳地稱作「墳山」,當時在上海有不少「外國墳山」,法租界的「八仙橋外國墳山」就是現在淮海公園的位置,前面有一大片空地,成了一個「平民夜總會」,有各種各式的花樣,有賣藥的,有賣藝的,有「長毛的大姑娘」,也有架起一個帳篷,讓人花錢買一枝火柴,劃著了進去看裸體女人的,你想到的應有盡有,你想不到的也有。我在那裡見過許多至今都解釋不了的奇怪事情,其中一些曾經在寫《倪匡傳奇》和《靈界》時提及過。
書籍、報紙、雜誌、電視、電影都是我的靈感來源。通常不必蒐集,有趣的資料自己會跑出來。我常常是看到某篇報導很有趣,才根據其中的內容構思故事。例如《聊齋誌異》中便有很多可供發展成科幻小說的素材,撇開迷信,加上科學化解釋,便可以寫成科幻小說。
我的書房只有一套參考書籍,就是《少年兒童百科全書》,文學、物理、化學、音樂、常識等等,應有盡有,找不到資料時,看了就一清二楚。有這一套書,加上《辭海》,對我來說已經足夠,因為很多資料根本看過後已經在我記憶之中,我不熟悉的東西,才臨時在《百科全書》中翻找出資料來使用。看了別人的東西後抄襲使用,或把一些現成資料抄到小說中,並沒問題,但抄要抄得有技巧。這《百科全書》後來留了在美國,不好意思帶回來。
作為職業作家,我從不拖稿或欠稿,就算宿醉未醒或病了仍然照寫,這是責任。很少作家能保持這個紀錄。我還有另一個紀錄:寫作二十年不曾斷過稿。第一次斷稿,印象中應是《明報》上的〈皮靴集〉吧,當時還寫了篇感想,為不能再講「寫了二十多年稿,一天也未曾斷過」而感到懊喪,後來那專欄的文章結集出了一本書,那文章也收錄了在內。
我除了是寫字最快的作家,也是最多樣化的作家。大概除了歌詞與廣告詞之外,其他的文類我都寫過,包括各類小說──武俠、推理、科幻、奇幻、奇情、色情──和散文、雜文、專欄、政論、電影劇本等。很多人用心教過我,但我還是分不清楚「平上去入」四聲,所以填不到歌詞。有一次黃霑利誘我,把五千元現鈔放在我面前,叫我馬上填首詞,我看著錢的份上便填了給他,黃霑看了取笑我,說我比起《紅樓夢》中薛寶釵那不學無術、什麼都不懂的哥哥薛蟠還不如,哈哈哈哈!
我也不寫現在的所謂新詩。那種新詩隨便把一句話砍成多段就成了,不必有什麼道理的,這樣的寫法,我一天可以寫幾百首出來哩。我實在不懂欣賞。
除了寫小說,我寫的電影劇本也很出名,而且寫了不少,超過四百部,保證是世界紀錄。全盛時期,我有過在一個月內寫八個劇本的紀錄,平均三天半寫好一個。第三十一屆「香港電影金像獎」把「終身成就獎」頒發了給我,我很高興。我近年都絕少外出活動了,尤其是在晚上的,那一晚也特地到現場去接受了獎項,之後才匆匆回家。
﹝二○○六年十一月我獲邀在「星光大道」上留下手印,也是因為我在香港電影業界所作出的成績。﹞
大家很喜歡問我那經典的「南極白熊」事件。當年我的小說《地心洪爐》在報紙上連載,寫衛斯理在南極遇上白熊,他把熊殺了,吃了牠的肉、披上牠的皮才能保命,有個讀者寫信來罵:「南極哪有熊?北極才有熊。」我心想南極只有企鵝,我總不能把那改成企鵝吧?
那讀者每星期寫封信來,語氣強烈,要我公開回答「南極沒有白熊」,當時我在報上有個名叫〈沙翁雜文〉的專欄,我就把本來二百五十字的篇幅,放大字體,寫說:「某某先生,今天我要回答你的問題,第一,南極沒有白熊;第二,世界上也沒有衛斯理,為什麼你不追問呢?第三,第三沒有了。」連金庸也替我打圓場,說:「原來南極是有白熊的,現在沒有,因為給衛斯理殺掉了。」那位讀者最後的一次來信,只寫兩個大字:「無賴!」哈哈哈哈!
後來我的書在台灣出版,「遠景出版社」也叫我改一改,問我改成北極好不好,我說我不要,我喜歡南極,南極比較神秘一點。他們說台灣有識之士很多,有人來找我的錯便不好了,我說:「有人來找你,你就這樣回答他:衛斯理也不存在。」
這種「不符合科學」的情況,在我的小說中多不勝數。「香港理工大學」的校長潘宗光說讀書時很喜歡看我的書,到自己學了科學後才看得出毛病之多,幾乎沒有一件事情講得通。我說當然講不通,講得通就不叫小說了。
我這個人天生懶惰,過得去便算數。我很隨便,寫稿也是這樣,寫那麼多稿,寫完不會看第二遍,過得去就算了,有點錯又何妨?我近年重看一些自己的作品,發現有好些小說是收不到科的,例如在《不死藥》中,衛斯理服了不死藥,可長生不老,但會變成白癡,我最後寫著:「結果會怎樣呢?其實大可不必擔心,我是連續小說的主角,當然逢凶化吉,不會有事的!」便把故事完了,相當不負責任。這故事你現在叫我去想,也還是不知道可以如何埋尾,可見我的創意這麼多年來,並沒退化。
別人寫「連作小說」,因為採用相同的主要角色來寫故事,或者會顧及到不會讓故事之間出現矛盾,我卻不會。在我不同的小說中提出之見解,很多並不一致的,我認為並不是問題,我只是在不同故事中寫出不同的可能性而已,歸根究柢,小說寫得好看才最重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