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集 緣訂三生

第24集 緣訂三生

貴州,有一個大戶人家,姓祝,祝家有個女兒,叫掌珠,今年十八歲了,剛剛中學畢業。

祝老爹四十五歲才得這個獨生女兒,自然是把女兒當成掌上明珠,何況,祝老爹的太太,也是為了生這個女兒而難產而死的。

縱然有錢又如何?祝老爹是那麼孤寂,就只有這個女兒,跟他相依為命,掌珠酷似她的母親,又聰明,又漂亮,又體貼老父,所以,自小至大,祝老爹都愛她如一,甚至遲遲不想女兒出嫁。

本來,祝老爹是個舊頭腦的人,是不喜歡女孩子在外邊拋頭露面,但是那年頭,在中國大陸,各處都盛行女孩子上學堂。

掌珠天性好動,見許多她一樣年紀的女孩也都剪了髮,上學堂了,於是,她也天天吵着祝老爹,要和別人一樣。

起初,祝老爹是死不答應,後來,掌珠又哭又鬧,還幾天不肯出房門,更不肯吃半點東西,祝老爹就只有這麼個女兒,怎忍心女兒餓壞,在無可奈何之下,只有答應讓掌珠也剪了辮子上學堂去。

果然,對掌珠的上學堂,祝老爹是好勉強的,可是掌珠也好爭氣,唸了幾年學堂,有聲有色的,而且成績還相當不錯,在高中畢業那年還拿到了第三名。

祝老爹對女兒的成績,簡直驕傲得就像家裏出了個狀元,逢人便笑瞇瞇的,誇耀自己女兒的聰明,一直不喜歡新思想的祝老爹,在女兒舉行畢業典禮的那天,還破例的去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。

晚上,父女在家裏慶祝的時候,掌珠忽然向祝老爹提了個奇怪的問題。

「爹呀!我今年畢了業,你有甚麼獎勵我的?」

瞧掌珠一臉高興的樣子,祝老爹簡直連心窩也樂了,只見他把眼睛瞇成一條縫似的,慈和的道:「妳要爹獎勵甚麼?」

掌珠又圓又黑的眼睛,靈活的轉動了兩下,便道:「爹,我想去旅行!」

「旅行?」祝老爹停了筷,看住女兒,道:「到甚麼地方去旅行?」

「杭州,爹,我想到杭州去玩玩,然後再到南京!」掌珠興緻勃勃的把自己的願望說了出來。

可是,祝老爹卻一點兒也沒有興趣,平日愛笑成一條縫的眼睛,此刻也睜得比銅鈴還大。

「我的小姐,杭州離這兒何止千里,我的天!妳大姑娘家,跑到那麼遠幹甚麼?還想去南京,不,我不贊成,我絕對不贊成!」

「嗯!我一定要去!」掌珠的小性子馬上就發起來,銀筷一頓,嘴巴已呶得可掛上個酒瓶:「爹,我一定要去,我早就計劃好了,先去杭州玩玩,然後再到南京考大學!」

祝老爹簡直是被女兒的宏願驚得再也吃不下飯。

「老天爺!妳這是真的要考狀元嗎?唸完了中學還不夠,還要去唸大學?不成,不成,唉!掌珠,妳也真儍,爹雖然不是千萬巨富,但爹這幾十年來,賺來的田地,房子,也足夠妳一輩子不愁衣食了,妳唸這麼多的書幹甚麼?沒有人要妳賺錢來養家啊!」

一邊在待候着的黃嬸,祝家的老傭人,也是一手帶大掌珠的乳娘,此刻也忍不住接口了。

「小姐,妳怎麼心野成這副樣子,南京離這兒有多遠,妳一個人跑去,不但老爺不放心,我黃嬸也放心不下,妳快快打斷這個念頭,人家都說,在家千日好,出門半步難,小姐,妳就安份安份吧!」

「黃嬸,不要妳來多嘴,」掌珠粉臉通紅的,轉過頭來,又說:「爹,我要去,我偏要去!」

「掌珠,妳怎麼這樣不聽爹的話,妳想想,妳今年都十八了,快要出嫁的了,妳姨媽那邊已經派人來催過我幾次,妳卻不曉得,妳早許了妳的表哥,妳表哥早就想把妳要過去,偏是妳要進學堂,才拖了兩年,唉!單是妳鬧着進學堂,就被妳姨媽說過我幾次,妳怎能越來越不像話,還鬧着到南京唸大學!」祝老爹氣急敗壞說:「孩子,妳也替爹想想,妳要是跑到南京去,叫爹如何向妳表哥去交代?」

「哼!表哥表哥,爹!這怪你不好,誰教你替我訂親的,那表哥討厭死了,除了會打算盤,滿腦子銅臭之外,就甚麼也不會,現在是講自由戀愛的,我無論如何,也不要嫁給那討厭鬼,爹,你還是趁早把親事退了吧!」

看到女兒的牛脾氣,祝老爹簡直是束手無措,只有求助般看着黃嬸,希望黃嬸替他解圍。

「小姐,妳就少開聲吧!這是件大事情,總得從長計議,飯菜都快冷了,還是先吃完才說,好不好?」黃嬸只好低聲下氣的勸這吃她的奶長大的小姐。

終於,掌珠呶着嘴,狠狠的把飯吃完。

※※※

大概走遍了大江南北,也再找不到另外一個祝老爹,也再沒有一個做父親的會把女兒疼得這副模樣。

祝家的親戚,就是掌珠的表哥章家,簡直幾乎和祝老爹決裂了,每個人都說祝老爹的不是,每個人都不贊成祝老爹,因為,他簡直把女兒寵慣得瘋了。

你道這是為甚麼?

原來,掌珠為了要到杭州去玩,又為了要到南京考大學,把祝家鬧得天翻地覆,任祝家上下,勸得個唇乾舌燥,掌珠還是堅持其目的,甚至以死來要脅祝老爹。

試想想,祝老爹就只有這麼一個女兒,從小到大,就把一切的歡樂,一切的希望,全放在這個女兒的身上,他為女兒的快樂而快樂,為女兒的愁苦而愁苦,真的只有當過爹娘的人,才可理解祝老爹的苦心。

何況,祝老爹的妻子臨死的時候,也含着淚,囑咐過祝老爹,要好好的善待這個女兒的。

每一次,掌珠要鬧脾氣時,祝老爹不是不想狠起心去責她幾句,但腦海裏閃起老妻臨死前的淚,祝老爹的心又沉下去。

可惜,祝掌珠半點也不了解,父親對她疼愛之苦心!

唉!天下間口有了解兒女的父母,天下間能了解父母苦心的子女,還是少之又少了!

結果,可憐的祝老爹,還是拗不過女兒,決定隨女兒的志向了!

但是,要自小不離半步的祝老爹,放心女兒獨個兒跑到那麼遠的地方,何況,要是掌珠在南京考上了大學,一唸數年,祝老爹又如何的放心?

於是,祝老爹是把家裏的一切產業,全都賣了,只留下祝家的祖居,派個跟隨了他幾十年的老家人看管,然後,便帶着黃嬸,還有一個長工,一塊陪掌珠去遊杭州,才到南京,賃間屋子,打算長住下去,以便照顧掌珠。

所以,難怪每個人都說,祝老爹簡直要把女兒寵慣得瘋了,那有幾十歲的老人家,為了這麼的事情,變賣產業,離鄉別井,陪女兒到外頭去呢?

偏是祝老爹就是如此!

章家為了這件事,就和祝老爹差點鬧翻,而掌珠的姨媽,見這個自小就訂了親的姨甥,越鬧越不成話,也要提出退婚,可是,偏是章家的孩子,對掌珠這個小表妹一往情深,堅持要等這位表妹,要不然,祝家和章家,可能就會因此而老死不相往來!

還有使祝老爹暗暗擔心的,是掌珠對她表哥的好意,竟然一點也不放在心上,她口口聲聲要講甚麼自由戀愛,還說自己的未來丈夫,絕不是像她表哥這種鄉巴老!

※※※

杭州西子湖的風光,就連祝老爹也樂而忘返,覺得真的不枉此行。

掌珠就更不在話下,從未出過門的大姑娘,在貴州唸了個中學畢業,就以為真的是女才子了,殊料到了杭州,才曉得自己還是未見過世面的小土蛋!

父女倆在杭州玩了半個月,才乘車到南京去。

一路上,掌珠是忙碌透了,到處東張西望,任何事物、景色,對掌珠來說,都是新奇的。

當車子到了南京車站,掌珠和祝老爹、黃媽等,也隨着無數的乘客,魚貫下車。

正準備出閘的時候,忽然,掌珠看到前面有一個三十七八歲,穿着中山裝的男人,就在車站外招了一輛黃包車,踏上車子而去。

也不曉得為甚麼,掌珠像瞧得兩眼發直,頓忘了身邊的事物。

「孩子,妳怎麼了,還不快走?」

祝老爺看到女兒的失神,連忙低聲的催促。

掌珠似乎未聽到父親的話,她的眼睛還是向那輛已經駛遠的黃包車,凝凝的盯住。

「小姐,小姐,我們該走了!」黃嬸也在叫着掌珠。

「爹!你看到剛才那上車的男人沒有?」掌珠對黃嬸的話充耳不聞,卻拉着父親的手,莫明奇妙的問了句。

「妳說那個?」祝老爹一頭露水的問。

「哎呀!爹,你怎麼了?我是指那上黃包車的人!」掌珠頓足的叫着。

「孩子!爹是老眼昏花,那瞧見甚麼人?快走吧,火車都開了!」

有點兒失魂落魄,掌珠隨着父親上了車,可是,她的眉還是一直在皺着,連父親吩咐拉車的到甚麼地方,也完全沒有理會。

倒是祝老爹這一回看到女兒的失常,便關心的問:「掌珠,妳怎麼啦!像三魂失了七魄似的?」

「爹!我以前見過那個人,我可以記得淸淸楚楚,我以前是見過那人的!」掌珠喃喃的道,神態依然失常。

「那個人?孩子,妳到底說見過那一個人?」就老爹莫明其妙的問。

「哎呀!爹,我不跟你說了。」掌珠有點兒氣結,卻又自顧自繼續說:「一定沒錯的,我確是見過那個人,可是,為甚麼我想不起在甚麼地方?」

※※※

好快的,祝老爹便在中正路找到幢房子,以幾千塊的大洋買了下來。

雖然,貴州的天氣,絕沒有南的好,但是,祝老爹對這兒的生活,是一點兒也不習慣,何況,路上奔波勞頓,到南安定下來,祝老爹就害了咳嗽,一天到晚,都是賴在床上的。

掌珠可就忙碌,她剛安頓下來,馬上到金陵女大報了名,而且還非常幸運的,考上了中國文學系。

九月的一個早晨。

掌珠是精神抖擻的,挾着書本,便跑進學校了,從今天起,她將是大學生了。

每個踏上大學的人,都會有如掌珠如今的那份喜悅,掌珠簡直就覺得,自己是高人一等的高級知識份子。

學校的一切,對掌珠來說,都是非常陌生的,不過,只幾個鐘頭,掌珠已和同座的另一個叫胡茜女同學熟悉起來,甚至是一見如故的!

在放學的時候,掌珠和胡茜是一塊離開學校,兩個女孩子一邊走,一邊在談學校和家庭的瑣事,正在興高采烈之時,掌珠便被迎面走來的一個影子吸引着,並且竟呆呆的停下了步。

迎面來的是一個三十七八的中年人,他的手裏挾着課本,只是,他垂着頭的走得好匆忙,甚至要在掌珠身邊擦過的時候,依然沒有發覺有人在對他凝視。

掌珠卻對這個人看得淸楚,這個人的眉皺得緊緊的,一副滿懷心事的樣子,可是風度很瀟灑,自有一種成熟和穩重的味道,而最吸引掌珠的地方,是半個月前,掌珠剛到南京的時候,就在車站上看着他踏上黃包車的。

掌珠在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時候,就覺得這個人跟她似乎見過面,如今再在校園裏見着他,更是覺得,這個人她是非常熟悉的,但絞盡腦汁,掌珠卻無法記得起,以前在那兒見過這個人。

正當這個人要和掌珠擦肩而過的時候,掌珠再也忍不住了。

「先生!你……你能停一停嗎?」

掌珠的話,使身邊的胡茜呆了一呆,胡茜實在沒有想到,掌珠怎麼會新派得主動的和男人打招呼。

和胡茜一樣驚呆的,卻是那個男人,他也停了步,驚訝的盯着掌珠。

「是……是妳在叫我?」那人問。

「先生,我……我覺得你好熟面,好像以前在甚麼地方見過你一樣!」

畢竟是大姑娘,掌珠在那個男人停住的時候,也發現自己實在是太冒失了,所以,在她說話的時候,她也是一臉通紅,怪不好意思的。

「沒有吧!小姐,我對妳倒是陌生得很,我似乎從來都沒有見過妳。」那男人的回答雖然很禮貌,可是臉上連個笑容也沒有。

一時間,掌珠尷尬得簡直想挖一個地洞鑽下去,因為,她發現校園裏,已經有好多隻眼晴在凝視着自己。

「那……那……先生,對不起!」掌珠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。

「沒關係!」

那個人禮貌的說了一句,也不再理會掌珠,便逕自的往校舍走去。

直看那人走遠,胡茜忽然好奇的向掌珠問:

「祝掌珠,妳怎麼回事,招惹這個怪物?」

「怪物?」掌珠好奇的看着胡茜。

「是呀,我來報考的時候,他是我監堂的敎授,是人家告訴我的,他叫做仇天賜,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。」

「他到底怎麼子的怪法?」掌珠似乎對那個她自認為似曾相識的人,甚感興趣。

「聽說他快要四十歲了,還是獨身的,他在這兒敎歷史,沉默寡言,獨來獨往,妳剛才不也看見嗎?大家都說他,平日連笑一笑也是難得的,更沒有和別的敎授來往,是個不折不扣的怪人!」胡茜滔滔不絕把自己對仇大賜的資料,向掌珠介紹。

「哦,有這樣的怪事?」掌珠也皺着眉應着。

「對了,祝掌珠,妳怎麼覺得仇天賜眼熟?妳以前見過他?」胡茜反過來向掌珠打聽了。

「我……我不曉得!」想起剛才的事,掌珠就覺得怪不好意思,只是含糊的應着胡茜。

「妳還愁沒有機會知道這個怪人,我們可有他的課!」

※※※

不錯,掌珠和仇天賜接觸的機會不少,每個星期,都有三堂上仇天賜的課。

正如胡茜口裏的形容,仇天賜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。

整整上了一個月的課,從來就沒有見過仇天賜笑過一次,他就像個不會笑的怪物。

不過,他的歷史實在講得很不錯,既有聲有色,又清楚明瞭,而且學生的發問,他是沒有答不出來的,要不是他實在嚴肅得太過。他應該是最受學生歡迎的敎授。

掌珠對仇天賜的講課,從來也沒有缺過一次,而對歷史這一科,掌珠更是非常的用心,要不是臉皮嫩,她差點兒就要到敎務處,申請轉系,主修歷史,副修中國文學的了。

連胡茜也看得出,掌珠對仇天賜,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好感,只要她見到仇天賜的時候,兩個眼睛,就特別的光亮,整個人也特別的容光煥發。

胡茜曾經問過掌珠,是否愛上了這個怪人,每一次掌珠總是避而不答,甚至還遠遠的走開。

※※※

本來是怪裏怪氣的仇天賜,如今也有了煩惱了。

一年級的祝掌珠,在他印象裏,是個好奇怪,好大膽的女孩子,因為在開課的第一天,祝掌珠就在校園截住他,向他詢問。

而近日,每次上課,祝掌珠那對灼熱的眼睛,片刻不停的在盯着自己。

畢竟是中年人了,何況是歷盡了滄桑,祝掌珠那熾熱的眼神裏,包含了一點甚麼?難道仇天賜還會看不出來。只是,仇天賜早就抱了獨身主義,他實在不想再在感情上,沾上任何的瓜葛,又何況,掌珠是他的學生,年紀比她小了一大把。

近幾天,仇天賜更是煩惱。

下了課,祝掌珠總跑到宿舍去找他,她有好多關於課本的問題向他詢問。

老於世故的仇天賜,自是明白,這一切均只是掌珠的藉口,其實,她的最後目的,只是跟自己接近。

不忍直截了當的把掌珠的來意言明,仇天賜雖然怪,卻也不想打擊一個女孩子的自尊心,但他也有他的煩惱,宿舍裏的人多長舌,好容易把這件事傳了開來,那麼,自己和掌珠的名譽,也有損傷。

可是,用甚麼的辦法,使掌珠斷了這條心?

這天是星期六,下午沒有課,大部份的學生,也都回家了,只有一小撮會留在圖書館裏自修。

仇天賜正在自己的房間裏看着白樂天的詩集時,外邊便響起輕柔的叩門聲。

「進來吧!」

門打開了,進來的竟是祝掌珠。

「仇敎授,我不打擾你吧?」

仇天賜的眉本能的就緊蹙在一塊,可是,祝掌珠彷彿完全沒有瞧見一樣,倒像十分熟絡的,就在他書桌旁的籐椅下坐了下來。

「妳有甚麼不明白的問題?」仇天賜用好不耐煩的語氣問,他是希望祝掌珠能夠聽得出自己對她的不歡迎。

沒有用,祝掌珠坐在籐椅上,那種熟絡,簡直就不下於自己的家。

「仇敎授,我不是有問題想請你指敎,我是有一點私人的事,想跟你談談的!」

「祝掌珠,我對妳家裏的事,可以說一點兒也不知道,妳跟我說了,不也是白談的嗎?」

滿以為用這種拒人千里的態度,祝掌珠一定知難而退,可是,祝掌珠還是坐着不走。

「仇敎授,我想問你,你以前到過貴州嗎?」祝掌珠忽然提出好奇怪的問題。

「沒有!」仇天賜不假思索的就回答。

「杭州呢?」

「也沒有!」

「那太奇怪了,仇敎授,我總覺得,我以前是見過你的,而且,我們之間,還是非常非常的……的親切!」

「老天!這女孩子怎麼回事?老是說見過我,現在越來越離了譜,還說我們很親切,這女孩大概是腦袋有點兒問題!」仇天賜的心裏暗道。

「祝掌珠,我想妳一定是弄錯了,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妳,我一生之中,只去過北京,我年靑的時候,是在北京大學唸書的,我唸書的時候,怕妳還沒有出生呢!」仇天賜不但向祝掌珠言明瞭她的誤會,他更暗示出自己的年齢,可以做她的父親。

祝掌珠到底是否明白,仇天賜向她的暗示?沒有人知道,但祝掌珠此刻的樣子,卻是一點兒也不介意似的。

「仇敎授,我今天來,是有一個請求,希望你能答應我!」

「甚麼事?」仇天賜用很不耐煩的語氣說。

「明天,明天是我的生日,我想請仇敎授到舍下吃頓便飯,家父也很歡迎仇敎授來的!」

不曉得為了甚麼,仇天賜一聽見祝掌珠提起了明天,他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,就像快要下雨的天一樣,烏雲滿怖。

「不!對不起,祝掌珠,明天我有點事,不能來!」仇天賜頓了一頓,又說:「要沒有別的事,妳可以走了,我想歇一下!」

怪不得大家都說仇天賜是個怪物,如今看來,仇天賜真的是一個不近人情的東西,縱使他心裏有一百般討厭祝掌珠,可是,人家卻已說明是生日,請他去吃晚飯,仇天賜縱然要拒絕,也不該那麼直截,更不該如此下逐客令,縱使祝掌珠的臉皮再厚,也被他傷盡了自尊心。

果然,祝掌珠對仇天賜不近人情的話,傷透了心,她一語不發的,強忍着快要滴下來的淚水,推開了房門,飛也似的就奪門而出。

目送祝掌珠離去,仇天賜並沒有任何表示。

他頹然的坐在剛才祝掌珠所坐的籐椅,那飽歷風霜的臉,看來像蒼老了十多年。

是祝掌珠觸痛了他的往事?

※※※

是祝掌珠的生日。

祝老爹和黃嬸大淸早就忙碌,打算如何為掌珠慶祝生日,可是,從屋子到院裏,就未見過祝掌珠的影子。

掌珠到底跑到那兒去了?

祝老爹有點兒擔心,因為掌珠昨天回家的時候,臉色有點不對勁。

但能上那兒去問?掌珠連影子也沒有。

※※※

是一片亂草叢生的墳地。

那個美好的淸晨。

在墳地裏,卻仍然找不出一點生的氣息,無論是早晨與黃昏,墓地裏都是陰森可怖的。

因為那是屬於鬼域,在這裏,滿是孤魂野鬼,沒有活生生的人,在不是掃墓的季節,來到這兒的。

但今個早晨似乎有點兒例外。

不是嗎?仇天賜手持一束鮮花,正緩緩的踏進墳地,他的樣子很頹喪,很黯然,每踏前一步,

像踏進塵封的往事裏,他的步履是艱辛的,遲鈍的。

他要來憑弔誰?

終於,仇天賜在一個舊墳上站定,並在墳前把鮮花放下。

從來沒見過,仇天賜的臉上還有溫柔,但此刻,仇天賜的臉卻是充滿了感情,充滿了溫柔!

「我又來了,小菊,二十年了,妳可知道,這二十年裏,妳已經帶走了我的一切,小菊,這一生我不會再娶別的女人,我會等,等到我們見面的日子!」仇天賜看着墳,喃喃的在自語。

聽他的話,這墳裏所葬的女人,想來是仇天賜以前的愛人,而這個女孩子,已經死了二十年,仇天賜終生不娶,大概也是為了這個叫小菊的女孩。

仇天賜默默的蹲下來,小心翼翼的,為這座舊墳除草,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麼的輕柔和小心。

忽然,一個影子,使仇天賜前面的草地上,暗淡下來。

本能的抬頭,仇天賜便看到一個女孩子了。

「祝掌珠,是妳,妳來這兒幹甚麼?」

來的竟然是祝掌珠,原來她大淸早便離開家,為的就是要追蹤仇天賜。

「仇敎授!」祝掌珠不好意思的叫了一聲,她的視線便落在墳前的石碑上。

「陳小菊?仇敎授,陳小菊不就是我嗎?」祝掌珠忽然大聲的叫起來。

仇天賜霍然的站起來,他臉上的肌肉抽搐在一起,顯出他是極度的憤怒。

「夠了!祝掌珠,妳已經鬧得夠了,妳別再污蔑一個死去二十年的女孩子,妳走吧!」仇天賜要不是還有點兒修養,大概就要怒摑祝掌珠了,此刻他說的一番話,已是很費勁的按捺着心裏的憤怒。

看着仇天賜兇得要擇人而噬的樣子,祝掌珠竟一點也不畏懼,反而將仇天賜的手抓住。

「我明白了,仇敎授,我完全明白了,怪不得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,我彷彿跟你很熟悉,原來,我們真的是很親切的!」祝掌珠興奮的叫着。

「妳胡說些甚麼?」仇天賜在怒吼。

指指舊墳,祝掌珠滔滔不絕的說:「我現在知道了,我前生叫陳小菊,是南京人,我爹是賣豆腐的,對不對,我前生和你訂了婚,我們是很要好的,可是,在我十八歲那年,我是害了肺結核,吐血死的,我死的時候,正巧是今天,七月十三,我在戌時死的,對不對,沒想到,我死了之後,馬上就輪廻在祝家,我出世的時候,也是十九年前七月十三戌時,今天是我的生日,我剛滿十九歲,陳小菊已死了十九年,對不對!」

祝掌珠是滔滔不絕的在說,仇天賜的眼睛是越睜越大,因為祝掌珠所說的,竟完全是實話,而且,她在談陳小菊的往事時,簡直比他自己還要淸楚。

「祝……祝……掌珠,妳……妳說,小菊和我第一次見面,在甚麼地方?」

「在大東街的豆漿店!」祝掌珠不假思索的答。

儘管仇天賜的頭腦有多昌明,他的確不能不承認眼前的事實,縱使祝掌珠所說的一切,全都是刺探得來,但是二十多年前,他第一次和陳小菊相會的地方,除了死去的陳小菊和自己,是再沒有第三者可以說出來的,而祝掌珠竟然立刻就能毫無錯誤的講出來,仇天賜又怎能不相信祝掌珠的前生就是他未婚的妻子陳小菊!

連祝老爹在內,幾乎每個人都反對仇天賜和掌珠結婚。

尤其是掌珠的姨母章家,更要斷絕和祝家來往,可是,祝掌珠就是非仇天賜不嫁,連祝老爹也奈何不了。

這是前生就訂下的緣,誰的抗議也沒有用。

十九年前,仇天賜娶不着陳小菊,連他自己也是做夢也想不到,十九年後,陳小菊已化為另外一個性格,樣貌也不同的祝掌珠,和自己再續前緣!

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,許多人都知道,你相信嗎?有時候,姻緣真是前生便註定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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