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直業餘投稿,何時才真正轉成全職作家呢?話說當年我經常給一家叫《真報》的報館投稿,他們的社長陸海安找到我,說:「你不如來我們報館幫忙。」我說好啊,反正沒有事情做。
《真報》是一份時事性很強的報紙,其中有一版政治評論,很多作者執筆討論時事及世界局勢。有一次我看到篇文章,連載了三天,好像是討論香港地位的問題吧,我覺得作者的觀點有值得商榷之處,便執筆為文寫下一篇意見完全相反的文章,洋洋灑灑駁斥作者對大陸國情不了解,投到《真報》編輯部,想不到過了幾天,報紙全文刊出了,並標明是讀者來稿,與該報作者意見相違云云。後來該作者又寫稿反駁我,我就繼續投書跟他辯論。如是者,兩個月間,筆伐十多二十個回合,從中國近代史到中國社會各方面的問題都涉及到。我初到香港,才不過二十二歲,首次感受到原來這地方是可以自由發表不同政見的,很是高興。
我那時還不知道,原來那篇文章的作者,就是陸海安本人,直至他邀約我見面。那天我們和以寫政論文章見稱的雷健,談了一個下午,十分愉快。陸海安發給我一筆稿費,知道我還未找到工作,就叫我到報館上班。我沒想到寫那些文章居然有錢收,當初我覺得能抒發己見已經十分難得了。那時我窮得要命,收到九十大元的稿費簡直笑不攏嘴。那不是小數目啊!
那時候《真報》的社址在香港荷李活道三十號二樓,編輯部相當簡陋,人手很簡單,總共五六個人,一個社長,一個採訪部主任,旁邊就是字房。現在互聯網上流傳著一張我穿背心底衫赤膊寫稿的照片,就是當時在編輯部拍攝的,我還記得身後是個神位。晚上我就睡在辦公桌上,後來才跟同事們租了個房間住。
當時報館出色的文膽也不少,有編輯邱山以筆名「秋子」撰寫的專欄,很好看;有麥耀棠,即現在的「唯靈」;有政論家雷健,他的政論精彩到不得了;陸海安有個專欄叫〈新聞說明〉,專門解讀新聞、分析時事。而我最初就用「衣其」這個筆名寫雜文,專欄名稱叫〈虻居雜文〉,靈感來自小說《牛虻》,而且「虻居」跟廣東話「戇居」差不多,很好玩。
我在《真報》的職位是「助理編輯兼雜役」。我問社長:「我做什麼?」他說:「什麼都做,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好了。」
例如說採訪部主任要一杯咖啡,我就跑下去給他買;字房裡說副刊少三百字的影評,我馬上就要寫三百字的影評,儘管電影連看都沒看過;甚至社長出去應酬,要六百字的社論,我也要馬上寫六百字的社論。那時同事都笑我是「通天主筆」。報館給我月薪一百三十元,半個月發一次薪水,可以維持生活了。
我的寫作路途,也不是從此一帆風順的。我以「衣其」做筆名寫的反共雜文,在香港文化圈子裡只算是另類文章,我的寫作生涯出現突破,是因為當時名作家司馬翎在《真報》連載的一段武俠小說,忽然稿子不來了,我就跟社長說:「這種小說,老實講我寫出來比他好。」社長不相信,我就說:「先續下去再說,因為他的稿子可能會來的。」
續了兩個星期,不僅沒有人看出來,而且讀者的反應好得不得了。後來司馬翎來了,大發脾氣,問:「誰敢續我的小說?」我說:「誰敢?我敢。」司馬翎和我同年,那年他二十來歲,看了我續的內容,笑著跟我說:「續得很不錯。」我說:「豈止很不錯,簡直是寫得比你好!」把司馬翎氣得要死,哈哈哈哈!
我幫忙續寫司馬翎的小說,稿費每千字三元,每天寫二千多字,有七元稿費,一個月下來共得二百一十元,比我的薪金還要高。
我第一次寫武俠小說,用句廣東俗語,是「打天才波」,不過無可否認,我確實有點寫小說的本事,後來金庸都讚好,連《明報》也向我邀稿。每個人都有一種本事,而我唯一的本事就是寫小說。現在想起來,已經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,能夠得到這般際遇,還得感謝陸海安給我機會。
我續寫了一段時間後司馬翎不寫了,社長說:「乾脆你開一篇新的好了。」我就改了個叫「岳川」的筆名開始寫,仍是三元一千字,一天兩千字,最早連載的武俠小說叫《七寶雙英傳》。那篇小說發表之後,一個月內有四家報館聯絡我,要我給他們寫武俠小說。金庸差不多就是在那一年的年底找到我,那是一九六○年。《明報》是一九五九年創刊的,一九五九年的五月二十號,我記得非常清楚,因為那天我剛好結婚。
那時我在《明報》上寫的是《南明潛龍傳》。金庸給我十元一千字,每天寫兩千一百字。到了月底,我拿到六百三十元稿費,我人生中第一次拿到一張五百元面額俗稱「大牛」的鈔票,和老婆二人拿著那張大鈔笑了老半天。
我和老婆商量著怎麼辦,我老婆要把那大牛存起來,可是我卻想把它花掉。當時在香港,我和我老婆兩個人去飯店,五元可以要三個菜一個湯,白飯可以隨便吃;去看電影,一張票一元半,我們兩個人只要三元。一般人一個月如果拿到四五百的話,就是很高的工資了。
後來我又寫了不少驚險小說,代表作是《女黑俠木蘭花》,「環球出版社」的老闆羅斌找我,在他的《藍皮書》雜誌上連載。當時我已在替羅斌的《新報》寫武俠小說。羅斌找我寫武俠小說,比金庸還早,「倪匡」的筆名,最先也是在《新報》中採用的。
有人說我寫《女黑俠木蘭花》的靈感是來自之前在《藍皮書》上所連載小平的《女飛賊黃鶯》,那並非事實。當初構思《木蘭花》的時候,正是占士邦﹝James Bond,或譯作詹姆斯‧龐德﹞電影初興、迅即轟動世界之際,所以應該說木蘭花是一個「女占士邦式的人物」。《女黑俠木蘭花》的故事後來還拍成幾部電影,由曾江、雪妮和羅愛嫦主演。
當時我寫的故事中,已夾雜不少相當科幻的元素,如微型通訊器、超級武器等等,不過正式寫所謂「科幻小說」,是一九六三到一九六四年間的事。當時我在《明報》已經有兩篇武俠小說的連載,分別以「岳川」和「倪匡」或「倪聰」作筆名,金庸叫我化名多寫一篇,我說:「難道又是武俠小說嗎?」那豈非是自己跟自己打對台?他也覺得那不是很好。我提醒他那時占士邦很流行,他便說:「那你就寫時裝武俠小說吧,時代背景是現在,但是主角會武功。」那很特別,我覺得可以一試,便在一九六三年,寫了第一個衛斯理故事《鑽石花》。
開始寫衛斯理這角色時,也沒有什麼十分獨特的人物設定。小說中總要有個主角吧?或者可以說,衛斯理是個「什麼都懂得的人」。至於衛斯理的故事用第一身方式寫作,是故意誘導讀者信以為真,以增加閱讀的樂趣。早年真有許多讀者來信,問我所寫的是不是真人真事,我的回答一律是:「這是個不用回答的問題。」
連載的第一天,《明報》還在報頭特別寫了一開始時提到的那格聲明,當時用的字眼,是「現代武俠言情小說」,煞有介事地形容「衛斯理先生是一個足跡遍全球的旅行家,又是一個深諳武術的名家」,說是由報館邀請「衛先生」撰寫小說的,這也加強了真有衛斯理其人的印象。
故事角色的名字和我的筆名一樣,都是隨意改的,至於包括白素、藍絲、紅綾、黃絹及黑紗等女角的名字,都有相同原則,兩個字,姓是顏色,名是和絲有關的字,則是刻意為之的小趣味。
在《鑽石花》出現之前及之後,我筆下還寫過很多不同人物作主角的故事,但論時間跨度之寬、作品數量之多、讀者喜愛之盛,沒有可以跟「衛斯理故事」相比的,絕對是我的代表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