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是黑墨墨的,在這動盪的時候,加上在內地的小鎮,本來就是沒有街燈設備,路面的黯淡,只是靠一些月色使行人可以依稀看到路面的情況。
在這臘月的夜裏,行人疏得幾乎連影子也沒有,卻偏有兩個人,在街上緩緩的步行着,這兩個人一高一矮,高的是瘦瘦的,叫做黃樹,但大家慣於叫他的混號作竹竿,也許就是因為他太高太瘦,樣子似根竹竿吧。
那個矮的,名叫李洪,結結實實的身材,給人個孔武有力的樣子,他也有個混號,叫做大石,混號雖然是有點兒辱別人的意思,但是,混號卻往往比名字更能叫人難忘,因為大部份的混號,幾乎是在簡單的幾個字裏,將那個人的性格和特點表露出來。
路是烏黑的,北風吹來是刺臉的,有種又乾又澀的刺痛,兩個人在一條沒有其他行人的路上走着,倒像兩個飄渺的幽靈。實在不明白,在這麼三更半夜的時份,竹竿和大石,幹嘛會有那麼好的興緻?在路上徘徊,這應該是躱在被窩裏的最好時間,有暖洋洋的被窩都捨棄,卻偏在連孤魂野鬼也沒有的路上散步,這兩個人大概全有毛病。
瞧這兩個人的步履,悠悠閒閒的,一點兒也不像着急要回家的摸樣,倒似在街上散步似的。
此時,兩個如幽靈般的影子,已走到路的盡頭,又轉進了另外的一條街裏去。
正轉到街口時,便見到迎面有一條黑影,迎着大石和竹竿向這邊走來,那人似乎走得好急,對同路上的大石和竹竿,一點也不注視。
忽然,黑暗中,竹竿和大石步履敏捷起來,兩人幾乎是同時的,衝到那孤獨的夜行人臉前。
「別走,我們並不想要你的命,只是,咱們兄弟倆最近手頭很拮据,想向你借點頭寸!」說話的是竹竿。
原來,這一高一矮的竹竿和大石,竟是攔途剪徑的夜行人,怪不得半夜三更,他倆還是那麼好的興緻在街上走着,原來他們竟是小賊。
黑暗裏,那被攔截的行人,竟似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話,惘惘然的說:
「我身上沒有錢。」
「甚麼?你是敬酒不吃,他奶奶的!大石,搜!」竹竿的聲音在發狠。
只見結實的大石,已將那行人的身子推到牆邊,開始在那人身上搜索。
那行人道:「朋友,你們搜也沒有用,我是真的沒有錢!」
半晌,大石有點失望的對竹竿道:「竹竿,這人身上真的連半個毫子兒也沒有!」
忽然,黑暗裏,見到一點發亮的光芒,在那個行人的手上亮着。
竹竿與大石本就一直是合作幹這種沒本錢的買賣,以他們的經驗,馬上便知道,那點光芒,乃是那行人手上的鑽戒。
「好,沒有錢也算了,把手上的鑽戒脫下來!」大石低沉的聲音又響起來。
「不!不成的,這隻戒指對我來說,是特別有意義的,你們絕不能拿去。」那行人驚慌的叫着。
「豈有此理,我們在街上溜了大半夜,才碰到你,你難道要我們空手而回?」
「兄弟,你招子放亮點,幹咱們這一行的,絕不能空手而回的!」大石在插嘴。
「不,不……」
那個人還在掙扎,但是,大石和竹竿二人,已經將他按在地上,七手八腳,就把那人手上的戒指搶了出來。
※※※
那是間很低下的窰子,卻有個好動聽的名字,叫做醉紅院,這時候,天剛剛亮了,竹竿和大石,拖着疲乏的腳步,從醉紅院裏步出來。
「老天,真想不到,那廝身上比咱們兄弟還要窮,卻有那麼名貴的戒指!」是竹竿在向大石道。
「真是走了運,起初我真的以為是假的,豈料是真的瑪瑙。」大石也眉飛色舞的道。
「他媽的,真的瑪瑙又怎樣?王老七這東西,真的不是人,那麼好的東西,竟然把價錢壓得那麼低,其實,他是不愁貨物沒有出路的。」
「算了吧,王老七跟我們出貨這麼久,他的脾氣就是這樣的,你別埋怨了,別忘記我們做不到買賣的時候,他也能夠先給我們周轉!」大石作個公公道道的為王老七辯護。
「好啦,好啦,別再談了,咱們快點回去吧,玩了一個晚上,我都疲倦得要死了!」竹竿伸了一個懶腰,懶洋洋的說。
「好吧!竹竿,昨天幹了那趟買賣,可有幾天的使用,今晚歇一歇,好嗎?」大石向竹竿說。
「我也是這麼想,不過,我倒想在今天晚上,去抽兩口,前陣子吊了癮,一天到晚都是混身不自在的,這幾天,有了那麼多的錢,一定要抽個舒服。」竹竿說。
在那個時候,中國有許多地方,還是公開的有煙館,不論男的女的,都是樂於此道。聽他們說,只要抽足了煙,混身都舒舒服服,而且整個人也好像回復了十年靑春,也有不少人認為,鴉片是可以治哮喘的,所以許多人對鴉片樂此不疲,何況,上了鴉片的癮,是很難可以戒掉。
鴉片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抽得起的,抽鴉片也要講究派頭,講究等級的,竹竿和大石這類小人物,要抽足鴉片,都不是能夠經常辦到了。由此可知,鴉片在當時的中國社會裏,已經是非常昂貴的毒品!
※※※
沒有一個地方,會比鴉片煙館的熱鬧,就算連茶館也比不上,橫床直竹,打個煙泡又圓又大,深深的在那竹管上吮幾口,吞雲吐霧,靈魂兒也像剎那間飛上了九重天。
「竹竿,今天過足了癮吧!」橫躺在那發黃的酸枝床上的大石,向還在吞雲吐霧的竹竿問。
「呀!」竹竿吐了口煙霧,非常滿足的長長舒了口氣。
「是你們兩個人,我終於找到你們兩個人了!」忽然,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,就在兩人所躺着的煙床旁響起。
「你……你是……」大石瞧着發出聲音的人,目光呆定的,竟不能將一句完整的話說完。
本來躺於對面的竹竿,見大石神色有異,亦立即轉過頭去,向大石目光停留的地方看去,這麼一看之下,竹竿的表情,和大石沒有兩樣。
「你們把那隻瑪瑙戒指還給我!」
是昨天被搶劫的那個人,竹竿真是半點也想不到,大石更沒有辦法明白,那人是怎麼的會找到自己,但明明眼睛沒有花,那人的樣貌,他們還可以認得淸淸楚楚。
「你是怎麼來的?」大石在問完這句話的時候,自己也覺得自己蠢極了,這不等於承認了,自己是認得那個人?
「我當然要來,我是特地來找你們的,你們好狠的心,那隻戒指是我訂婚的信物,你們必定要還給我!」那個人又道。
是竹竿靈機,當他見到許多人的目光,已向自己這邊望來的時候,忽然,他就從床上跳了起來。
「放屁,你這人是神經病,我們又不曉得你是誰?從來也沒有見過你的臉,你怎可以說,是我們把你的東西搶去,你別白撞,我會找人揍你,快滾,滾遠一點。」
沒有人夠膽在別人面前,承認自己是攔途剪徑的小賊,竹竿和大石也不例外。
「我叫覃世榮,你們怎可以說不認識我,你們是昨天把我的戒指搶去的人!」那人並沒有被竹竿和大石嚇倒,反而自我介紹。
「覃世榮?我們從來也不認識這麼個名字的人,老兄,你的眼睛放乾淨點兒,別在這兒含血噴人!」大石也道。
好奇怪的,那覃世榮明明是個苦主,明明被人家搶去了東西,但是,當他見到了這兩個搶匪的時候,竟不像其他的人那樣兇巴巴,反而是和顏悅色,就和朋友談天似的。
「你們認不認得我都沒有關係,我只是想要回那隻瑪瑙戒指,你們還給我吧!」覃世榮的聲音像背書,來來去去在說的是同一意義的話,就是要二人把戒指還給他。
「我們根本就沒有看過甚麼瑪瑙戒指,你別再吵着,你再胡說,我馬上揍你!」竹竿煙抽足了,神氣的叫着,那副表情,實在該去舞臺唱戲,簡直就像真的被他們冤枉了一樣。
「我只是要你們把瑪瑙戒指還給我!」覃世榮還是不受威脅,又說着同樣的那句話。
「他奶奶的,簡直是活見鬼,這是怎麼的!」大石混身不自在的叫起來。
「揍他,揍他!」竹竿自煙床上跳起來,便抓住覃世榮的胸口,作勢要打。
※※※
「他媽的,要不是煙館的人勸架,我一定把那姓覃的小子揍一頓,太豈有此理了。」躺在床上的竹竿,憤憤的說着。
「算了吧,竹竿,我覺得這件事,真的太邪門。」大石的床,就在竹竿的對面,他坐在床邊,正在捲紙煙。
兩個傢伙,不但一塊合作,幹沒有本錢的買賣,而且他們還是住在一塊的,此時,兩個人還在談着剛才在煙館裏發生的事。
「唉!太豈有此理了,這小子是怎會找上門的?」竹竿也跳起來。
「不就是嘛,竹竿,咱們幹這種買賣,都有好幾年了,從來就沒有碰過事後會找上門的人,那個姓覃的,真的是有點邪門,你想想,他既然知道我們在甚麼地方,為甚麼不去報官,那還不是更方便?」大石仔細的分析。
竹竿正待回答的時候,忽然,一個聲音在他們的身邊響起來。
「你們把那個瑪瑙戒指還給我,你們把那個瑪瑙戒指還給我!」
若還在煙館,或者是在街上,他們聽到這聲音,雖然吃驚,亦不會像現在那麼驚慌,但此刻他們是在自己的家裏,而大門明明已經鎖好,屋子裏只有竹竿和大石兩個人,絕對沒有第三者的。
忽然,這麼個熟悉的聲音,在他們的身邊響起來,就算他們是膽大包天,也不由嚇得嗦嗦發抖。
「你們把那個瑪瑙戒指還給我!」聲音又一次清楚的在竹竿和大石兩個人的面前響起來。
一直以為尿滾屎流只是誇張的形容詞,豈料,這句話卻是真真實實形容驚慌過度的人發生的本能反應!因為竹竿和大石兩個人,此刻正是出現了這麼一個情形,兩人全跌在地上,臉青唇白,混身發抖等情景不在話下,更可怕的,就是他們的褲子全都濕了,房裏也變得臭氣沖天。
也難怪他們會變成這麼一副樣子,因為當第一次聲音在他們身邊響起的時候,他們就發覺,那個自稱覃世榮的人,在沒有任何聲息的情況下,忽然站在他們的臉前。
沒有人會比竹竿和大石更清楚,自己屋子裏的情況,屋裏的大門明明鎖好,房間的門也下了門栓,天天幹沒本錢買賣的人,總是好心虛的,所以連睡覺時,亦要把房門下栓,而房間裏又是沒有窗子的。
覃世榮絕對沒有可能從屋子外走進屋子裏來,更沒有可能走得進兩人的房間,莫說是覃世榮,就算是一隻蒼蠅,在竹竿和大石的重重「封鎖」下,都不能飛進屋子來。
可是,事實就那麼的奇妙,在絕不可能的情況下,覃世榮就無聲無息的,出現在兩人的眼前來,他就像一陣風,一陣無聲無息的風,吹到了他們的面前。
既然是絕不可能的事,卻偏偏出現在眼前,畢竟,竹竿和大石都是跑江湖,吃偏門飯的人,立即的,他們已明白,這件不可能發生的事,唯一的解釋,就是覃世榮根本就不屬於他們這一類!
要進一步解釋這句話,就是——覃世榮根本不是人!人是絕對不可能在這麼的情形下出現。
「你們把瑪瑙戒指還我!」
覃世榮又再重覆他的話。
「老……老兄,你……你是怎……怎樣進來的?」心膽俱裂的大石,費了好大的勁,才講出這麼一句話來。
「我知道你們住在這兒,我便進來了。」
覃世榮回答,他的聲音聽起來連喜怒哀樂也沒有,那種平平的語調,半絲「感情」也沒有,聽在耳朶裏,是怪不舒服的。
「你們把瑪瑙戒指還給我,那是我生前跟表妹訂婚的信物!」覃世榮那不帶感情,平和得出奇怪的聲音又在響起。
竹竿和大石總叫做證實了,證實了自己的想法,半點也不錯,有這麼樣能力在絕對和外邊封閉的地方走進來的人,除了鬼魂之外,是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做得到,連覃世榮也自稱「生前」與表妹訂過婚,那麼不正好確證覃世榮可怕的身份嗎?
儘管,這個鬼魂的出現,不如想像般的恐怖,他就和普普通通的一個人沒有半點分別,若不是他能如此來去自如,任你怎樣的看他,也無法看得出他不是人,而是鬼!
「你們還我的瑪瑙戒指!」
也不知是鬼魂根本沒有七情六慾之變化,還是怎麼樣的,他說話總是溫溫吞吞,一點也沒有恐嚇的意思。
但是,當你看到了這麼個鬼魂,又聽到那種不似人類的怪聲調,還是要從心底裏打寒顫。
「天!老……老兄,你當初為什麼不告訴我們,……不告訴我們你不是人?」
真難得竹竿,在這麼個骨節眼上,居然說得出這種話來,如果有人在他們的身邊聽到,也許真要佩服得五體投地。
鬼魂是怎麼個樣子,委實是旁人無法預料的,覃世榮的幽靈,似乎完全聽不到竹竿的話,他壓根兒不去回答,只是又重覆剛才的話!
「你們快把瑪瑙戒指還給我!」
「老……老兄,請你原諒,那隻戒指我們已經賣給王老七了,現在我們也不能要回來啊!」大石幾乎是聲淚俱下的在哀求。
「老……老王七是專門收黑貨的,跟我們已經合作了很久,你……你不如去找他,向他把瑪瑙戒指要回來吧!」竹竿畢竟又滑頭,又機靈,他這麼樣的話,正是個好計,可以使自己和大石脫身,將責任全推在那人的身上,多狡猾的毒計。
「不,我只知道,是你們把我的戒指搶走的,我為什麼要去向別人要?我要你們還給我。」
鬼魂也有固執的時候,這個自稱生前叫做覃世榮的人,就是認定了竹竿和大石兩個人,固執的不肯離去。
「覃……覃先生!」竹竿的話說得好艱澀,見那人不中計,立刻又轉了口風:「你……你回去吧,咱們馬上去找王老七,把戒指要回來,你……你可以放心的,當初咱們兄弟不曉得老兄你原來是這麼『重要』的人物,現在知道了,一定原璧歸趙。」
也不曉得是怎的一回事,這覃世榮的幽靈,看來很老實的聽完竹竿的保證,立刻的,他的影子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簡直就如夢境似的,如果不是竹竿和大石親眼看着那個鬼魂,要出現的時候就出現,要消失的時候就消失,他們也許亦不會相信,這個世界真的有鬼。
但事實上,鬼魂的影子已經走得無影無蹤!
「真他媽的邪門,幹了這麼多年的買賣,從來就沒有遇過這種事,他奶奶的倒了幾輩子的霉!」竹竿從地上跳起來,扯開嗓門的大罵。
「竹竿,你別那麼大聲,小心『他』還在附近,」大石顫抖着的聲音響起來。
很本能的,竹竿朝四邊望了幾眼,聲音也降低了不少,道:「這不是嗎?我真的做夢也想不到,
昨天晚上幹的買賣,竟真的碰上了鬼,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嗎?」
「唉!竹竿,看來我們是要改行了,這次的事也許是存心要我們洗手,從來沒有人碰過鬼,誰想到我們竟真的變成打劫陰司路,對了,你……你這麼答應了『他』,你算準了王老七的貨還沒有脫手?」大石道。
「我怎會知道,」竹竿瞪着豆豉般細小的眼睛,乾澀的說:「我不這樣先敷衍『他』,『他』肯離去嘛?難道你要『他』今兒晚上陪我們睡覺?」
「竹竿,我們不如乘夜去找王老七,看看那隻瑪瑙戒指脫手了沒有?」
「也好,省得夜長夢多,脫手之後又會有更多的麻煩。」竹竿也贊成大石的話。
※※※
「哈哈!」王老七的笑聲很宏亮,「竹竿、大石,你們三更半夜到來,就編這個笑話來讓我開心?天下間哪會有這種事,鬼魂又怎麼會回來向你們要東西的?」
竹竿跟大石苦着臉,他們費了許多唇舌來向王老七解釋。
可是,那該死的王老七,竟然半點也不相信他們的話。
「王七叔!到底那隻戒指還在不在?」大石一想起那隻鬼魂就發怔,急忙打聽戒指的下落。
「竹竿、大石,你們別在老子面前耍花樣,又不是頭一次跟你們合作,你們難道不知道,貨到了我的手,就是我的嗎?怎麼了?找到別條門路,價錢比我這兒要高?你們急着要回去,換高一點的價錢?」
「沒這回事,王七叔,我們不是這樣的心!」竹竿連忙的分辯:「我們說的是真話,是咱們鬼矇了眼,居然搶了個冤鬼的東西,唉!」
王老七冷冷的看住兩人,從他的表情看來,他依舊不相信竹竿和大石在鬼魂身上做了買賣,被追討的事。
「那戒指和另外許多貨,今天早上都脫手了,現在連我也不曉得落在甚麼地方?」王老七說。
「天!怎會這麼快就轉手?王七叔,你……你不要跟我們開玩笑啊!」大石驚訝的叫着。
「大石,你怎不去用用腦袋,也不想想,我是吃什麼的,你們那種黑貨,我收了你們的,要付你們現鈔,我要不急急的轉手,我哪來這麼多的現款供應給你們?」
「那……那你把戒指轉給了誰?」竹竿此刻也是額上冒汗,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。
「是北方派來的人,是行家轉接介紹的,聽說名字叫黑狗,不過,那黑狗拿了貨,跑到什麼地方去,我可不知道了,竹竿,我也是跟你們一樣,貨脫手之後,也就不理會了,我又怎知道它們會落到什麼地方去?」
「唉!這一次糟了,可真糟了,怎辦呢?竹竿,那鬼魂又再來的時候,我們怎樣去應付?」大石急得要命。
「我……我怎知道,他……他一定以為我在騙他!這怎辦呢?」竹竿也徬徨的叫道。
※※※
「戒指呢?我的瑪瑙戒指呢?」覃世榮的鬼魂又再出現,在另外的一個晚上。
「覃……先生,我們……我們……」
大石和竹竿苦着臉,幾乎是聲淚俱下的,解釋着戒指找不到的原因。
覃世榮的鬼魂在聽着,居然還是那副斯斯文文、木木的表情,連聲音也沒有半點慍怒的樣子。
「你們騙我的,明明說好,要把戒指還給我,怎可以沒有,快點拿出來!」
兩個儍瓜呆住了,他們實在不曉得怎麼辦,那隻瑪瑙戒指的款式又很特別,要他們另外去鑲一隻,也沒辦法做得相同。
「你們好狠的心,你們不把戒指還給我,我只有永遠跟你們在一塊,直到你們物歸原主為止!」
假如鬼魂也有性格可言的話,覃世榮的鬼魂,是屬於固執的死硬派,聽他的話,就似乎真的立定了決心,要跟定竹竿和大石兩個人。
「鬼……鬼老兄,千萬別這樣,我們都知道錯了,我們已經決定以後洗手不幹,你原諒我們吧,求求你,你要我們怎樣賠償你的損失都可以,只是,千萬別跟我們在一塊!」
誰也不願意有個鬼魂,跟自己生活在一起,竹竿和大石當然也是一樣。
他們在拚命的哀求,甚至不惜一切代價,願意賠償鬼魂的損失。
「我什麼也不要,我只是要回我的瑪瑙戒指,那是我陪葬的戒指,我一定要你們找回來給我,除了這隻戒指之外,我什麼也不要!」鬼魂是固執得一成不變。
※※※
只要認識竹竿跟大石的人,都十分之驚訝,他們實在變得太可怕了,誰也不相信,現在那個臉如死灰,惶惶終日的可憐蟲,竟是以往嘻嘻哈哈,不知愁苦的兩個小賊。
無論是白天晚上,總見到竹竿和大石在街上跑來跑去。
兩個人在街上只要是碰到人,不論是生張熟李,不理會是幾十歲的老太婆,還是拖着鼻涕的三尺童子,他們抓住人,就只是問一句話。
「你可知道瑪瑙戒指在甚麼地方?」
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,當然,沒有一個人能給兩人答案,誰曉得他們口中的瑪瑙戒指是什麼玩意?
漸漸的,鎮裏的人,全都曉得,鎮上忽然多了這麼兩個瘋子。
一天到晚在街上,碰到人就問瑪瑙戒指,這種人要不是患了失心瘋,才真的出奇呢。
可憐的竹竿和大石,他們心裏的苦,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。
自從瑪瑙戒指下落不明之後,覃世榮的鬼魂,不分晝夜的,都跟在他們的身邊,鬼魂支使着他們,一定要他們東奔西跑,逢人便要他們打聽戒指的下落,兩個人的全部行動,在鬼魂的控制下已不由自主,但事實上,他們的神智,還是清醒的,可是,誰會知道?
最可怕,就是覃世榮的鬼魂,無論白天晚上,都在兩人的身邊,他們往什麼地方,鬼魂也到什麼地方,反正就是如影隨形似地,偏是除了大石和竹竿,其他的人,壓根兒完全看不見覃世榮的鬼魂,只有他們兩個自己的眼睛,才這樣的有福氣,除卻閉起來之外,就總見到鬼魂。
再沒有任何的事情,如此可怕和恐怖,竹竿跟大石,簡直痛至求死!
只可惜,這兩個貪生怕死的人,連找死的勇氣也沒有。
※※※
誰也想不到大石和竹竿這樣的可憐蟲,落了個怎樣的下場,甚至連覃世榮的鬼魂,也想不到這麼樣的結果。
兩個被所有人認定是瘋子的人,在一個月之後,當他們疲得眼睛失了神采,滿身髒得發臭,蓬頭垢面,在街上見到每一人,都是追問瑪瑙戒指下落時,那一天,縣政府來了一批人,把竹竿和大石抓往衙門裏去,把他們關起來。
其實,細想之下,這是很自然會發生的事,如此模樣的人,當然是被確定是瘋子了,瘋子既然一天到晚在街上騷擾別人,最好的辦法,就是將他們關了起來。
連覃世榮的鬼魂也想不到,他的固執,他的追討,只使竹竿和大石失去了自由,被關進牢裏。
竹竿和大石大概是做夢也想不到,他們幹沒本錢的買賣,一直是一帆風順,而最後卻還是被囚起來,而囚起來的理由,竟不是因為他們的沒本錢買賣東窗事發,而是因為他們「瘋」了,無端端的變了「瘋子」。
很可笑的,還有一樣,竹竿和大石,一直就是微不足道,見不得人的小賊,他們無論怎麼去算,也算不到在短短一個月中,成了全鎮最出名的人,由牙牙學語至掉了牙的,都曉得他們。
人的「成名」有好多種類,想來像竹竿和大石的成名,是最可悲又可笑的一種。
鬼魂還是纏着竹竿和大石,就像永遠也不放過他們。
連兩人被囚起來的時候,鬼魂依舊在牢裏陪着他們,還是一天到晚向他們討回瑪瑙戒指。
犯過罪的囚犯,還有恢復自由的一天,只有瘋子是要終生被囚的。
記不淸楚,到底是過了多少年,竹竿和大石都是在牢裏相繼死去的。
聽說他們垂死之前,最後的遺言,還是打聽瑪瑙戒指的下落。
在大石和竹竿死了之後,覃世榮的鬼魂怎麼辦?沒有人曉得,因為人總不大可能知道鬼魂的動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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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如說,大石和竹竿不算是太十惡不赦的人,那他們的下場也真的太可悲了,要是時光真能倒流,相信大石和竹竿,大約寧願餓死在街頭,也不會去幹攔途剪徑的搶匪,可惜,他們知道的時候,已經是太遲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