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方的一個小鎮,鎮上有家店館,叫林家舖。林家舖是間雜貨店,店主叫林天義,世居當地,那家雜貨店,也整整開了四十年,大家都叫林天義做林老頭。
林老頭的妻子早死,留下一子一女,其子林柱樹已經卅多歲,早就娶了妻,還有三個孩子,一塊在林家舖的後堂居住,林老頭的女兒阿鳳,比兒子小十年有多,長得頗為標緻,也念過兩年書,此刻也在店裏幫父親做活。
大家都羡慕林老頭,有這麼好的兒子媳婦和女兒幫忙,雖然在林老頭中年時,曾熬過不少苦頭,但如今兒女長大成人,媳婦又孝順,孫子也聰明可愛,大家都說,林老頭這一生,也沒有白熬了。
可是,林老頭卻時時向人嘆息,自己還有一宗放不下的心事,那就是幼女阿鳳的親事。
因為阿鳳一出世,母親就死了,這些日子來,差不多是林老頭一手把她帶大,林老頭溺愛她,比愛長子柱樹更甚,眼看阿鳳一天天的成長,一天比一天長得漂亮,林老頭將自己對妻子的感情,也都放在阿鳳身上。
林老頭的心情很矛盾,一方面他明白,女兒大了,應該替她找婆家,但另一方面,他卻很捨不得女兒離開自己,他是恨不得女兒整日陪伴在他左右,也為了這個原因,鎮上有幾個人來替阿鳳說過親,都給林老頭藉故推掉了。阿鳳聰明伶俐,對爸爸孝順,對嫂嫂又尊敬,平日幫忙打理舖裏的事,又幫忙嫂嫂帶三個侄兒,一家人對她非常之好。
這日,翻起北風,中午時分,天烏地暗,一場大雪下到半夜也不停。
林老頭風濕病發,很早就躲在炕上睡覺了。柱樹見下這麼大雪,才到黃昏也就上了舖。
晚飯後,柱樹獨自在櫃枱上,辟辟拍拍的打着算盤,算着店裏的帳目,妻子早就躲在房裏,哄三個孩兒睡覺。
阿鳳把柴房裏的活兒都幹完,也躲進自己的房間,可是,阿鳳也不是立刻鑽上炕上睡覺,她正取着針線籮,聚精會神的為爸爸做鞋。
油燈的光雖然不甚亮,但照在阿鳳的臉上,卻令她顯得格外的嬌媚。
手上的針線不停的縫着,阿鳳可聽到柱樹回房的聲音,在經過阿鳳的房前,柱樹拉開厚厚的棉簾子,往妹子的房裏看。
「阿鳳,快九點了,別做那麼晚,早點睡吧!」
阿鳳抬起頭,接觸到柱樹那充滿關切的眼神,她的臉上立刻現出親切的微笑!
「知道了,大哥,你早點兒歇吧!」
「我這就去睡,晚安!」柱樹的臉,已消失在棉廉子的背後。
阿鳳的視線,又專注的回到手上的布鞋上,她的動作很快,一針一針的,長長的絨線,越拉越短,這彷彿是一針代表一個愛,大概她已幻想着,爸爸穿上這雙鞋,會多麼的舒適。
就在阿鳳做得聚精會神的時候,忽地,耳畔傳來一陣怪異的聲響,那聲音實在很輕,但屋子裏每個人都熟睡了,那聲音聽來就很清晰。
說那聲響十分奇怪,可一點兒也沒有錯,它像是耗子走動的聲音,又像是甚麼圓溜溜的東西,在地上滾動所發出的響聲。
阿鳳不由自主的,把手上的活兒放下,準備仔細的聆聽,但過了許久,甚麼聲音也沒有發出。
再將棉鞋拿在手上,但阿鳳若有所思的,又將棉鞋放下,站了起來,並把厚厚的棉襖,迅速的穿上。
「按理天氣這麼冷,附近全是大家都熟悉的人,不該會有小偷摸進來吧!不,還是看一看才放心!」
阿鳳一邊自語,一邊拿起燈,便推開了房門,外出探看了。
就在阿鳳剛走出房門時,那怪異的聲音,又再響起,這一回,阿鳳聽得真切,聲音發出的地方,是在院子對面的灶房。
刹那間,阿鳳的臉色驀然蒼白下來。
「糟了,難道是土匪來了?」
當時土匪猖獗,每個村鎮,都有自己的壯丁作自衛,抵抗土匪的。
阿鳳的心念一動,便想往哥哥的院子衝去,但隨即一想,卻又打消了這念頭。
「不,萬一是耗子在作怪,把哥哥喚醒,那不太好,還是讓我先偷偷看一下!」
阿鳳的房間,與灶房相對,中間隔着個院子,當下,阿鳳以手掩着燈光,躡手躡腳的,走到灶房的門前。
此時,阿鳳的心頭,實在是萬分緊張,她實在擔心,萬一躲在灶房的土匪,跳撲出來,她不知怎麼辦才好,而且,她更擔憂,土匪手上會拿着盒子炮!
好幾次,阿鳳想折回自己的房子去,但終於,她還是定過神來,為安全起見,她用手指沾了些唾沫,在灶房的窗紙上戮了個小孔,探頭自小孔往灶房裏探窺。
灶房裏甚麼動靜也沒有,也因為裏面實在太漆黑,阿鳳雖然窺探了很久,仍然得不着要領。
站在灶房外,阿鳳等了很久,那怪異的聲音再也沒有响起了,漸漸,阿鳳的膽子也大起來。
終於,阿鳳鼓起了最大的勇氣,把門推開,燈光透過了灶房,雖然不是很光亮,但裏面的情形,卻還可以看得清楚。
只聽得阿鳳失色的驚叫了一聲,手上的蠟燭也掉在地上,蠟燭沒有熄滅,但灶房也暗了下來。
依稀的,灶房的情形,還可以看到,在那巨大的灶下,有一個人頭,很可怕的人頭,懸空的像在半空飄着。
「姑……姑娘,不用驚慌,我……我也是人!」那人頭竟然開口了,聲音很低沉的,卻不太可怕,最低限度,他並沒有發出桀桀的怪笑。
阿鳳的身子,半倚在牆上,要不是牆壁的支持,她可能早就倒在地上了。
「姑娘,你不用怕,我明白,我的樣子很嚇怕你,可是,我並沒有惡意。」那人頭又在說話,聲音十分誠懇。
阿鳳的胸口起伏得很厲害,臉色比紙還要白,顯然她實在是太驚慌了。
「你……你是甚麼怪物?」好不容易,阿鳳吃力的,向那人頭問了一句。
「姑娘,你先把蠟燭拾起來,燭光在地上亮着,你會覺得我更可怕!」
直到如今,那人頭對阿鳳來說,真的並沒有甚麼惡意。而且他的話是彬彬有禮的,阿鳳覺得他最後所說的話,實在也是很有道理,儘管心裏還是極之驚恐,卻也依言將蠟燭拾起來。
當蠟燭插在燭台上,灶房的光亮,也比剛才明亮了許多,看清楚那灶邊的怪物,雖然覺得可怕,畢竟也沒有剛才那麼厲害。
其實,所謂人頭,是一個很大的菜罎,菜罎窄窄的口上,露着個人頭吧了,剛才,因為蠟燭在地上,能照亮的範圍少了許多,而菜罎的身子是黑色的,與那大灶簡直分不開來,所以才會有個幻覺,人頭是懸空,其實,那個人頭是貼在罎子的口上。
「你……你為甚麼這樣子?你……你為甚麼跑進我們這裡?我要喊人來的!」阿鳳稍為定過神來,便向那人頭問。
「姑娘!我……我……總而言之,一言難盡,我已經三天沒吃過半點東西,我跑進這裏來,也只是想找些食物,姑娘,妳可憐可憐我吧,給我一點吃的吧!」
本來,阿鳳打算喚醒爸爸和大哥,可是她聽見那怪人這樣說,而看到他的臉上,是一片餓得要死的樣子,不知怎地,她竟對這不明來歷、又夠怪異的人頭,產生了同情心,而最重要的,還是那人頭直到如今,真的對自己沒有半點惡意。
那人頭見到阿鳳不做聲,還以為阿鳳打算喚人進來,於是,很焦急的道:「姑娘,我求妳,別喊人進來,唉!我寧願馬上就走!」
「不!」阿鳳也不明白,自己為甚麼會馬上回答:「你真的很餓嗎?」
「是的,姑娘!」那罎子上的人頭,馬上的道:「妳有沒有吃剩的食物?」
「好吧,我拿給你!」
阿鳳走到灶邊,把鍋蓋拉開,取了兩個饅頭來。
「本來是有點羊肉湯的,可是晚上吃光了,就只剩下這兩個饅頭,要不要我熱一熱?」
那罎子上的人頭,看到阿鳳手上的冷饅頭,眼中露出興奮的神采來。真的,他顯然是餓得快要死了。
「不用熱,姑娘,我太感激妳了!」
「咦!你拿手來接啊,這樣怎麼能吃?」阿鳳見那罎子上的人頭,只顧說話,不過來接取自己的饅頭,不由好奇的問。
「姑娘,請妳將饅頭放在地上,我自己能吃!」
阿鳳心裏很奇怪,面對這樣的怪人,她其實已付出了很大的勇氣,只是她也不敢說甚麼,只依言把饅頭放在地上。
只見眼前一花,那連着個人頭的罎子,忽然橫滾在地上,罎子一直滾到那饅頭的旁邊,卻見那人頭張開口,便將那硬得如石頭的饅頭,咬在嘴裏,狼吞虎嚥起來。
阿鳳心裏更是奇怪,要開口發問時,那罎子上的人頭,已經把那兩個冷饅頭全吞下了,卻見那罎子不知怎地一擺,又再站直在地上。
此時,阿鳳早已看清楚罎子上的人頭,很短的頭髮,濃濃的眉毛,直直的鼻子,是個年輕的男人。看來他的年紀,大概也只有廿來歲。其實,這樣模樣的人,要不是躲在罎子裏,倒是很可親的人。
此際,阿鳳心頭的驚怕,又清除了大半,再也禁不住心中的好奇,便問:「你為甚麼會這樣奇怪,好好的一個人,要躲在罎子裏面?而且罎子的口這麼小,你怎能鑽進裏面啊?你有沒有名字的?」
那人頭聽了阿鳳的話,嘆了口氣,說:「姑娘,我本來也跟你們一樣,我叫戚繼祖,是河南人,我爹是個屠夫,家裏生活雖然清苦點,也過得不錯!」
那個叫戚繼祖的怪人,在說話之時,目光發直的,他似乎看到以前的事。那神色中,帶着一副悽然,他的聲音很悽楚,很落寞。
阿鳳聽得入神,雖然,她對面前的怪人,一點也不了解,甚至還有一絲兒的害怕。可是,從他的語氣和神色中,她卻自心底產生了一種莫明的感覺。
「後來怎麼樣了?」
戚繼祖像追溯着以前的事,聲音也變了。
「有一年,我才七歲,村裏來了土匪,我半夜被母親喚醒,知道土匪來了。因為屋外聲音嘈吵,還有槍聲。我娘把我塞進平日用來做泡菜的罎子裏,就是這個。」戚繼祖說着,目光凝視着頭下的菜罎,眼神更顯得淒涼了。
「娘還把很多很多的食物,放在罎裏。她吩咐我,無論聽到甚麼聲音,也不要把頭伸出來,更不要做聲,要不然,土匪發覺了,可能會把我殺死。當時我年紀太小了,心裏害怕,也就聽娘的吩咐躲在罎裏。沒有多久,我聽到家裏的門,被人打破。後來,爹和娘的慘叫也響起來了,當時我知道,一定是土匪已闖進來,把我爹娘都殺了。我想哭,但想起娘的吩咐,我不能讓土匪發現。所以,我躲在罎子裏,咬着牙,任眼淚流着,也不敢哭出聲來,我甚至把口唇也咬得流血。」
阿鳳呆住,她看到戚繼祖眼中的淚光,她也覺得自己的眼睛濕潤了。她實在做夢也想不到,在戚繼祖身上,會有那麼悲慘的往事。
「你……你肚子還餓嗎?我替你做幾個鍋頭,好嗎?」
此時的阿鳳,對在罎子中的戚繼祖再也不害怕。她想起剛才他那副飢餓的樣子,不由關切起來。
「那……那我怎過意得去?」看來,戚繼祖也真的還肚子餓,所以才會這樣說。
「沒關係,我馬上做。你繼續告訴我啊!」
「好的!」戚繼祖應了一聲,又繼續說:「那一次,土匪在我們村裏,不知躭了多久。我躲在菜罎中,不敢出夾。幸好,娘在罎裏放了很多食物,我不記得躲在罎子中,到底過了多少天。我只記得,我哭得倦了,就睡,餓了,就吃。直至外邊一點動靜也沒有,土匪走了,我才探出頭來。立刻的,我看到爹娘都在地上。他們全身是血,早就死了,很多蒼蠅,伏在他們的屍體上面。我禁不住放聲狂哭,便要從罎子裏爬出來,撲到爹娘的身邊。可是,我竟發覺,那些日子來,我身體長大了,我竟不能走出罎子外邊。我又驚,又怕,又傷心,我……我只能坐在罎子裏,看着爹娘的屍體,放聲痛哭,我……我沒有盡孝道,我連埋葬他們屍體的能力也沒有。」
戚繼祖說到這裏,連聲音都沙啞了。
阿鳳的手在搓着鍋頭,可是,一滴一滴的水珠,滴在那些燕粉上。阿鳳在流淚,為那只能把頭露出罎子外的戚繼祖悲慘的遭遇而哭泣。
「以後,以後,你怎樣過日子?」阿鳳顫着聲音問。
「以後?」戚繼祖苦笑了一下,用那落寞的聲音說:「我對着爹娘的屍體,放聲大哭。我的哭聲,竟吸引了幾個江湖賣藝,路過我們村子的人。於是,他們把我帶在身邊,随着他们,我過了這麼多年!」
鍋頭已放進了水裏蒸,阿鳳驚異的轉過身來,問:「你既然碰到了人,你為甚麼不求他們把罎子打碎,把你救出來?」
戚繼祖苦笑了一下,道:「我會不求他們嗎?姑娘,我求過他們,我聲淚俱下的求他們,甚至說得聲嘶力竭。可是,這群狠心的人,他們早就打好算盤,把我帶到江湖去,當我是怪物給人家看,利用我來賺錢。我想反抗,他們就打我,不給我食物,一直過了幾年,我的身體一直在長,我全身的肉,貼在罎子的內壁上,我再求他們也沒有用處了!」
鍋頭已經蒸好了,戚繼祖飢餓的神色,又露出來了。
見過他剛才可憐的吃相,就像狗一般的,阿鳳善良的心,實在覺得不忍。
「我……我餵給你吃吧,地上髒髒的,像你剛才這樣吃法,太辛苦了!」
「這怎麼好意思?姑娘,這些年來,我早就習慣了這樣吃,妳放在地上好了!」
戚繼祖的話,令阿鳳心裏難過。此時,她對戚繼祖再也不害怕。而且,他的往事,更令阿鳳產生了無限的同情。
阿鳳把手上的鍋頭撕開,放進戚繼祖的嘴裏,她的臉卻不由自主的泛起了紅霞。畢竟,戚繼祖是個陌生人。
「姑娘,這怎麼好意思?」
「你吃吧,我看到你剛才的吃相,我心裹難過。」阿鳳低聲的說。
戚繼祖還想抗議,可是,他還是接受了阿鳳的好意。事實上,除了這樣,他能做甚麼?灶房裏很靜,直到戚繼祖把鍋頭吃光。
「要水嗎?」阿鳳柔聲問。
戚繼祖點着頭,他的目光看着阿鳳,有說不出的感激!阿鳳將水遞到戚繼祖的唇邊,他很快的把水喝完。
「姑娘,我……我不知怎樣感激妳,自從我爹娘死後,從來也沒有一個人像妳這樣,還把我當人來看待!」戚繼祖激動的說。
「這算得了甚麼?」阿鳳低聲的說。
她的心裏仍然難受,因為她在想着這個罎子裏的人悲慘的命運。
「你怎會來到這兒?」
「這幾年來,那幾個江湖的賣藝人,帶着我,跑了許多地方。漸漸的,大家對我這肉罎,都失了新奇的興趣,他們覺得,我再沒有利用的價值,便把我留在前面的三里鋪。我捱了幾天餓,便利用罎子圓圓的外殼,不斷的滾動,滾到這兒,我一直躲着不敢出來,到這個時候,我以為每個人都睡了。剛巧,你們的院子没有關門,我就滾進來想找點吃的,没想到驚動姑娘妳。」
直到此刻,阿鳳才恍然大悟,明白剛才為甚麼會聽到怪異的聲響,顯然的就是戚繼祖滾進院裏時發出來的。
「姑娘,還未知道該怎樣稱呼妳?」
「我……姓林,叫阿鳳。」
戚繼祖的瞼上,忽然露出了悽愴的神色,只聽他道:「阿鳳姑娘,今夜你的招待,我是永遠不會忘記。可惜,像我這樣的廢人,我想,今生今世,也沒辦法報答妳了。」
阿鳳的心頭,又是一陣悽然,她明白戚繼祖語中的辛酸。她是擔心,他以後將怎樣的過活!
「我走了,阿鳳姑娘,謝謝妳,我無法報答,我只好將今夜妳的恩德,記在心中!」
戚繼祖把罎子反側,便要住院子滾去。
此時,阿鳳的心中,亂得一團糟的。
「你……你要往哪兒去?」終於,阿鳳禁不住問道。
「天涯海角,那裏能藏身,我就往那裏去!」戚繼祖蒼涼的聲音响起來。
「你……你留在這裏,好嗎?」不知付出了多大的勇氣,阿鳳把心裏的話說出來。
「不!一飯之恩,我已經無法圖報了,姑娘,我又怎能再連累妳!」戚繼祖苦笑的搖着頭。
也許是剛才戚繼祖所說的話,令阿鳳對他產生了無限的同情,也可能是戚繼祖那可憐的吃相,令阿鳳心中難過,她對這個罎子裏的人,發生了一種莫明的感情,她只知道,她不能,也不忍心再讓他在外邊流浪,任悲慘的命運來鞭韃他,折磨他!」
阿鳳只覺得,命運對他已夠殘酷了,她既然碰到了,她不能讓他再這樣下去。
「我求你,戚……戚……我求求你,留下來,好嗎?」
戚繼祖仰起頭,他接觸到阿鳳充满了冀望的目光,心裏忽然產生了一道暖流。阿鳳的目光,令他的心震動,儘管他明白,這關切的目光中,有着太多的同情,可是,這麼多年了,隨着藝人們在江湖上流浪,他連這一個最低限度的同情自己的目光,也從沒有見過。
「留下來吧,不要再在外邊流浪了,好嗎?」阿鳳殷切的話又響起。
誰不想留下來,那怕天天吃殘羹剩飯,總比這些年來所遭受的強多了。
「阿鳳姑娘,那……那會令妳難做的,妳家裏的人也會反對!」戚繼祖艱澀的說。
「不,你可以住在柴房裏,只要你不怕那裏齷齪,除了我,誰也不會到柴房來,你放心吧!阿鳳聽到戚繼祖的態度不再堅持,不由興奮的說。
※※※
林家舖的生意仍然很好,阿鳳的工作,和平日一樣的勤奮,誰也不知道,林家舖的四合院,柴房中有個怪人。
轉眼間,冬盡春來,林老頭的風濕病,似乎好了多少,長子柱樹把舖裏的生意,打理得井井有條,林老頭也樂得在院子裏曬曬太陽,逗孫子們玩樂玩樂。
河裏的冰早就溶了,村裏的女人,躭擱在河邊的時間也長了,她們一邊洗衣一邊和鄰家的人聊聊天。
林家鎮的春天,是充滿歡樂的。
這日,阿鳳的針線籮裏缺少些綉花線,她便乘着午後空閒,便出門去買。
林老頭在院子裏抽着旱煙,太陽暖和和的照着,好不舒服。
忽地,大孫子阿栓的尖叫聲,打破了林老頭的享受。「甚麼事,甚麼事?」
只見阿栓飛也似的,從柴房跑到院子,伏在林老頭的身上,驚得臉無人色。
「爺爺,柴房裏有鬼!」
「胡說,大白天的,那會有鬼?」林老頭慈祥的笑道。
「真的,爺爺,柴房裏有個人頭,好怕人的。」阿栓還在叫着。
看到孫子的臉色蒼白,似乎並不是做作,林老頭也動容了。
「好,我進去看看,阿栓,你別怕,去把你爹也喚進來。」
阿栓根本就不敢再接近柴房,聽了林老頭的話,樂得走到舖上把父親喚回來。
林老頭拿起長長的旱煙桿,小心翼翼的走進柴房,立刻的,他就看到那罎子上的人頭——戚繼祖,活了這麼一把年紀,甚麼怪事也見過,但那可怕的戚繼祖,竟教林老頭暈過去。
※※※
「姑姑,姑姑!」
阿鳳拿着絨線,正要回家,姪子阿栓沒命的向她奔過來。
「阿栓,甚麼事?」阿鳳看到阿栓蒼白的瞼色,驚異的問。
「姑姑,不得了,快去河邊看看,快去!」阿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去。
阿鳳聽到姪兒的話,大表好奇,忙問:「到底發生了甚麼事?你歇一歇告訴我!」
「家裏柴房發現了一個怪物,是個長着人頭的罎子,連爺爺也嚇得昏了,爹爹把鎮長也叫來,他……他們說,要把怪物投入河裏,把它淹死!」阿栓一口氣的說。
立時,阿鳳大驚失色,她當然知道,阿栓口中的怪物,就是戚繼祖,她萬萬料不到,自己出來買絨線,家中就發生了這樣的事。
再也不敢遲疑,阿鳳也不顧阿栓的叫呼。逕自往河邊沒命的奔去。
遠遠的,就看到很多熟悉的臉孔,聚集在河邊,七嘴八舌的,似乎談得很興奮,阿鳳的眼睛,在人叢中搜索,很失望的,她並沒有發現那個罎子。
好不容易,奔到了人叢裏,立刻的,她就看到了自己的兄長柱樹。
「大哥,那……那個罎子呢?」阿鳳來不及喘息,馬上就抓住柱樹詢問。
「那怪物,我們已經把它扔到河裏了!」
「你……你們……」阿鳳只覺得天旋地轉,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,眼前一黑,她人也暈死過去。
※※※
沒有人知道,阿鳳為甚麼忽然變了,她變得沉默,變得憂鬱,那掛着兩個酒渦的微笑,似乎已經不再屬於她了。午夜時,更見她躲在房裏哭泣。
林老頭見女兒的轉變,十分擔心,他曾經千方百計的打聽,可是,阿鳳甚麼也不肯說,她甚至差不多有半年,對家裏的人,不瞅不睬!
沒有人會明白,阿鳳的心多難過。
自從戚繼祖的出現,他們相處了整整一個冬季,雖然,戚繼祖是個活在罎子裏的廢人,但阿鳳對他,產生了無限的同情。
雖然,戚繼祖是那麼的可憐,但是多少日子的相處中,阿鳳連自己也不曉得,她對這個罎中人,已經產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感情,也許那就是愛,一種自憐憫和同情所產生的愛。
戚繼祖被扔到河裏,阿鳳產生了一種無比的歉疚,她覺得,這個罎中人已經夠不幸了,而自己的疏忽,竟使他悲惨的失去了生命。
自從由河邊被抬回家中,甦醒過來之後,阿鳳知道,從那一刻開始,她永遠也不會快樂,她永遠也不能忘記這個可憐的戚繼祖。
她記得,有很多個晚上,她與這個罎中人,悄悄的躭在柴房中,聽着他說江南的風光,聽他把流浪江湖的故事,一個一個的告訴她,她曾為他的不幸而哭泣,曾為他描述江南的風光而心暢神怡。
這一切,阿鳳知道,她這一生也不能忘記,在別人眼中的中怪物,在她眼中,是個最親切、最親切的朋友,儘管,阿鳳也明白,她不把戚繼祖留在家裏,像他這樣子,也注定可悲的命運,可是,戚繼祖卻是因她的收留而遭噩運,她怎可以忘記,這一生,她怎可以再有快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