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救命,救命啊!」
四周是黑壓壓的,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下,這兩聲慘烈的呼救,顯得特別淒厲和可怕。
那叫聲是絕望的,也像看到了極度可怕的事!
在這種無邊的黑暗裏,這種叫聲足以使任何一個人,聽了都覺得心裏發毛。
在這呼喊聲響起後,接着是「拍」的一下聲音。
黑暗消逝了,四處一下子光亮起來。
原來發出呼救聲的地方,只是一個睡房,房裏的大床上,睡了一對夫婦。
「煥章,你怎麼了,又做惡夢?」
說話的女人已經有三十多歲了,穿着件湖水綠色的褻衣,此時坐了起來,有點很不耐煩的看着身邊的丈夫。
那躺着的男人,眼睛睜得好大,也許是剛才的噩夢太可怕了吧,煥章的額上冒着白豆般大的汗,而那對眼睛雖然睜得很大,卻是失神的。
「你最近怎麼了,老是做惡夢,每個晚上,差不多都被你吵醒。」那女人在埋怨。
「妳以為我愛做惡夢?銀娣——誰還能控制得了夢的來臨?」
「好啦!去喝杯冷水,好好的淸醒一下吧!」銀娣在美夢被丈夫吵醒,似乎還有點氣!
用衣袖抹了一下額上的冷汗,煥章爬下床去喝水,而銀娣卻又逕自躺了下去。
「喂!你待會上床,別忘了關燈!」
漫應了一聲,煥章喝了茶,卻沒有立刻上床。
想起剛才那可怕的夢,到如今還沒有完全能冷靜下來,何況,甚麼睡意,也被這種噩夢打消。
夢,就算是噩夢,每個人都會作,只是,剛才的夢,對煥章來說,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之可怕!
心裏總像壓了塊大石,甚麼睡意也沒有。
※※※
這兒是景德鎮,江西的景德鎮,是中國出了名的,誰不曉得,要買瓷器,就是景德鎮的最好。
林煥章正是做瓷器生意的,他還擁有一個好大的窰,每年從他這個窰裏出來的瓷器,行銷全國,單是林家窰的工場,也養了幾十個師傅和工人。
林煥章是鎮上人,三年前,他到北方談生意的時候,在一些風月場裏見到銀娣,也合該是緣份,林煥章馬上替銀娣贖了身,就帶回家來。
成了親三年,銀娣還沒有生養,按當時的風俗習慣,女的沒養孩子,男的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娶姨太太,只是,煥章對銀娣是又愛又恨,雖然大有藉口討個妾侍,但他不但提也沒有提過,甚至到外邊拈花惹草也沒有。
認識銀娣的人,沒一個不在銀娣臉前,翹起大姆指讚煥章是個好丈夫。
本來,兩口子生活富裕,縱然沒有兒女,也過得好快樂的,不曉得為甚麼,在這兩個月來,煥章老是心情不屬似的,像有不少心事,而精神也不大好。
只有煥章自己明白,那全是因為這半個月來,每天晚上受噩夢的騷擾。
這天,煥章正在自己的店裏算帳,忽然,外邊人聲嘈吵,像發生了甚麼大事似的。
正當煥章驚訝的放下筆來的時候,一個店夥已經衝進來,失驚的叫着:
「老闆,鄰街的銅鐵舖着火了!」
筆忽然掉在地下,煥章的神色,瞬間變得慘白!
「快!快隨我過去救人,快點,老張一定在舖裏面。別讓他被燒死!」
煥章叫着,首先往街外衝去。
街上早就亂作一團,有人敲鑼,有人在提水,大家四面八方的,全是往老張的銅鐵店攏去。
※※※
火勢,蔓延得好快,火早就把老張的店燒了個通頂。
每個人七手八腳的在淋水,也有圍觀的女人,在失聲的痛哭着。
「老天!老天!這竟變成真的了。」
煥章呆呆的看着老張的鐵店,臉無人色的在喃喃自語,可是,誰也沒有留意他的話,事實上,現場的人聲實在太嘈雜了。
「可憐的老張,可憐的老張,他是個好人,為甚麼老天要他這樣的橫死!」
耳畔傳來一個婦人的哭泣。
哭聲是佈滿了同情,但是,煥章此刻,腦子裏是嗡嗡作響,大概甚麼話也沒有聽進耳裏。
就這樣呆呆的站着,身邊所發生的每樣事情,煥章似乎並沒有聽到,他就只是愣愣的看着那熊熊的火,終於,把老張的鐵店燒成一片瓦礫,也終於,在大家的努力搶救下,火勢完全熄滅了。
接着,老張的屍體被大家抬了出來,又接着,每個人都在哭泣。
只有煥章,像打了一場敗仗,在看到老張僵直焦黑的屍體被抬出後。他整個人已完全虛脫。
拖着好沉重的腳步,煥章離開了大火的現場。
沒有人知道林煥章此刻的心情,沒有人明白,他為甚麼臉色變的如此難看。
林煥章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,他為甚麼會變得如此!
只有他自己明白,這已經是他第二次,第二次看到老張鐵店的大火,也是第二次看着老張的屍體,被大家抬了出來。
他不敢,也不能告訴大家,第一次,他看到這一幕慘劇,是在他的夢境裏,在昨晚的噩夢裏。
※※※
好可怕的噩夢!
是噩夢使林煥章的精神越來越頹萎,是噩夢使他變得惶惶終日。
這已經是第三次,煥章的噩夢都化成事實!這是今個月來的第三次了。
煥章還記得淸淸楚楚,第一次他做噩夢,夢到鄰家的何媽媽半夜懸樑自盡,這夢境在第二天的晚上就靈驗了。
第二次,是煥章夢到自己的表弟,在趕車回鎮上,中途遇到土匪,被搶得一乾二淨,而那一次的夢境,兩天之後又靈驗了。
而老張的銅鐵店失火,老張在大火中被燒死,又是第三次的夢境應驗。
假如你是煥章,你還能精神好轉嗎?
※※※
迷朦間,一張死白的臉,一張像被水泡了很久的臉,在煥章的眼前浮游飄盪着。
那張死臉很可怕,可怕得使煥章要叫,臉上的肌肉是鬆鬆的,像要掉下來一樣,臉上的兩隻眼睛,瞪得好大,像要冒出眼眶似的,而死臉上的嘴,卻露着個陰惻惻的微笑!
死人的臉在黑暗中飄浮着,死了的人,當然沒有聲音,那會有死去的人,還能發出聲音的?
臉在煥章的眼前飄着,盪着,一下子飄得好近,一下子又盪得很遠,臉的四周,是無邊的黑暗,除了一聲颯風怒號,再沒有別的聲響!
那風聲好奇怪,好可怕,像來自陰冥,像來自你永遠沒有辦法到達的地方。
風,越來越大,飄浮着的死臉,也盪得越來越厲害。
疾勁的風,浮盪的死臉,可怕!
忽然,風聲越來越響,忽然,那張死臉幻了好多面的棱角,像剃刀用的刀片,向着煥章飛過來,飛過來!
※※※
「啊!啊!」
那聲音好可怕,像一頭垂死的餓狼,像一頭掉在泥沼裏的狼,發出絕望的掙扎聲。
「你快點去死!每個晚上總是這樣的吵!」
終於回到現實的世界裏,因為銀娣的發聲,是那麼的真實!
「銀娣!對不起!」
煥章的眼仍是失神的,聲音卻是充滿歉意。
好好的睡被吵醒,誰還能不惱怒?
「你怎麼老做惡夢,煥章,你煩得我每晚都沒得好睡,這樣下去不是辦法,找個大夫看看吧!」
銀娣看着丈夫那蒼白又失神的臉色,有點兒擔憂道。
「不!不用,沒有甚麼事的!」
林煥章自然知道,根本就沒有甚麼毛病,夢要來臨你的身上時,你簡直沒有任何方法可以逃避,也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推掉那些可怕的夢!
就算大夫也沒有用!
「銀娣!對不起,我看這樣下去,吵得妳也睡不寧,我們不如分房吧!」
煥章本來就是很體貼,何況,也只有這個辦法,為了一連串的夢,吵得兩個人都不得安寧,倒不如分房來睡,也許彼此也好過一點。
老是被一個愛做噩夢的丈夫吵醒,更有忍耐力的夫婦,都難免會吵起來的,與其這樣,分房來睡,倒真是個緩衝的辦法!
※※※
「林老闆,今兒怎麼這樣閒,來我這兒坐坐?」
剃頭的火旺,實在想不到,在鎮上數一數二富翁的林煥章,居然會光臨自己的剃頭店。
縱使在平時,林大老闆要找人剃頭,往往也只是把剃頭師傅喚到自己家中,從來就沒見過他光過這間用茅草蓋了個篷的街角小攤去。
由於出身的低微?或者是本身的自卑感,火旺的招呼不但是特別的客氣,甚至有點兒阿諛奉迎。
「林老闆,要不要先洗個頭,水是我在泉邊挑來的,也剛剛泡起來的!」
以前的剃頭店,總是燒起了幾鍋的熱水,方便顧客。
有些顧客是喜歡洗頭,而不一定專誠為了剃頭才去的。
林煥章的神色並不好,顯然昨晚上並沒有睡得很好,而火旺的話也恍似未聞,只見他兩個眼睛,呆呆的瞪着火旺的臉。
「林……林老闆!」火旺被煥章瞪得混身不自在,只有重覆一遍剛才的話:「你要不要先洗個頭,水是剛剛燒好的!」
如夢初醒似的,為自己剛才的失態,煥章蒼白的臉,泛起了微紅。
「這兒十塊洋錢,都送給你,只要你答應現在去陪我喝杯酒!」煥章邊談,邊在口袋裏掏了十個亮光光的袁大頭來。
像是做夢似的,火旺呆呆的瞪着林煥章,嘴巴也張得老大,整個人像是僵住了一樣,半句話也說不上來。
「火旺!你嫌錢少?」
「不!不!不!」
火旺終於連接的說了三個「不」字!
莫不成林煥章今天瘋了。還是發了甚麼橫財?十個袁大頭,火旺剃半個月的頭也賺不到。而林煥章如今白白送自己十個,為的只是要自己陪他喝酒!
天下會有這種便宜的事嗎?
要是你碰到,還不是跟火旺一樣,驚異得把嘴巴張大,而無法置信。
「好!快點收好攤子吧,咱們到天香樓去!」煥章在催促。
「林老闆,你……你真的要請我喝酒?」
十個冷冰冰的,亮晶晶的大洋錢,放在火旺的手裏。
十個袁大頭的重量,使火旺曉得,這並非做夢,而是鐵一般的事實。
「走吧,快點!」
連攤子也不收拾,幾鍋燙了的水,幾條毛巾,幾個洗臉的銅盤,都是破破爛爛的了,還怕別人偷去嗎?而這種大富翁的邀請,可不得延遲。
何況,早就聽說天香樓的包子做得最好,雖然天香樓已經是三十多年的老字號,但像火旺這種小人物,可從來都沒有試過,如今竟有人貼了十個洋錢請他上去試試,還能延誤時間嗎?
※※※
火旺的神色是恭恭敬敬的,是十個袁大頭的作用啊!
雖然,林煥章點了一桌子的菜,還沒有開過口,但是,火旺半點也不懊惱,大老闆和他碰杯的時候,他還興奮得手都在顫,險些就把酒濺在桌上。
「火旺,你今年多大?」
好奇怪,林老闆幹嘛會問這樣的事情來,但是人家既然是一番好意,又送錢,又請客,火旺那能不回答。
何況,男人說自己的年齡,總不成像個女人般蹩扭。
「我是過了年就四十三!」
「成了家沒有?」
「早就有個黃臉婆娘,那婆娘又老又醜,沒林老闆娘十分一的好看!」火旺說得好恭敬,也自以為頗得體,誇誇人家的太太,總算不白白領了人家十塊洋錢的情。
「有多少個孩子了?」
好奇怪,怎地林大老闆竟關心起這種事情來?
火旺實在挖通心思也想不明白,他想這大概是林老闆特別關心自己。
「七個男的,兩個女的,就是那要命的東西,是前生欠了他們的!」
林煥章的話,在這兒又停下來了,而他的眉還是皺得好厲害。
林煥章菜吃得很少,酒卻喝得許多。
見他沒有話,火旺也不敢多嘴,何況,臉前有這樣多的他從未吃過得好菜,那燒刀子又是最上等的,火旺的嘴巴根本就沒閒暇的時候。
好久,好久,火旺都有點醉意了,林煥章忽然又開口:「火旺,送給你的錢,別亂花,留給你老婆,慢慢的用,也可以給孩子們多買點好菜!」
那醋溜魚片還在嘴巴裏,火旺的聲音,已響起來。
「這個當然,林老闆真是個大善人,見我們家老是過不去,這樣的幫忙我們,明天,我一定帶同那黃臉婆娘和孩子們,當面謝謝林老闆!」
「噢!這個,千萬不要,千萬別這樣,我……我只是喜歡你這個人好老實,想跟你交個朋友,朋友本就有通財之義,這一點點小意思,千萬別放在心上了。」
實在是感激流涕,也好光榮,本來上到天香樓這種地方,火旺還是有好強烈的自卑感,他雖然憨直,也可以看到,店裏的夥計,見到林煥章帶自己上來的時候,大部份都露出很驚訝之色,彷彿是懷疑他們自己的眼睛,也難怪,天香樓哪裏做過剃頭匠這種卑微的人生意。
可是,這時林煥章說要跟火旺交個朋友,火旺不由得連腰子都挺直了許多,真恨不得堂上每一個夥計,都可以聽到林煥章剛才對自己說的一番話。
※※※
銀娣昨兒嚕囌了一整夜。
也難怪,婦道人家,心眼兒總是小的,那能容得丈夫如此糊塗,出手這麼濶綽,一下子就送人家十個袁大頭,這種錢簡直就花得太冤枉。
在銀娣的心目中,丈夫大概是瘋了,要不然怎會無端的又送錢,又請喝酒,而對方只不過是一個低賤的剃頭匠,一個永遠也出不了頭的小人物。
林煥章的脾氣也實在太好了,任老婆罵了一整夜,他連話也沒說半句,也沒替自己辯護。
也許,這本來就是對付嚕囌的女人唯一的辦法,也是最有效的辦法,當她仍要嚕囌的時候,千萬別回嘴,否則就更是老半天沒完。
終於,銀娣在罵得嘴巴疲倦的時候,便自動的闔上來,林煥章的耳根,也自然的安靜下來了。
※※※
火旺自從在天香樓回來之後,還是做他的剃頭的生意!
他也是一個老實又忠直的人,既沒有四處告訴別人,林老闆對他的另眼相看,也沒有因為有了一筆意外的錢而不工作。
半個月過去了。
火旺還是幹他的工作,林煥章也平靜了許多,因為,這半個月來,他再沒做過別的噩夢。
直到初二那一天,鎮上又哄鬧起來。
當夥計在店裏告訴林煥章,火旺的屍體在江邊被發現的時候,煥章連半點驚訝也沒有。
在火旺的屍體,被人用木板扛着,抬經煥章的店外時,煥章才失神的站在門外看了一眼。
火旺昨晚是在大舅家喝醉了酒,回家時失足掉在江上淹死的。
躺在木板上的火旺,死狀是好可怕!
灰白色的臉,臉是浮腫的。臉上的肌肉是鬆弛的,眼睛凸了出來,像快要掉下來,像告訴他的家人,這樣的枉死,是不會瞑目的。
只要誰見到火旺屍體的臉,就沒有辦法忘記,被淹死的人,往往死狀就是最可怕的!
煥章只是站在店外,那麼輕輕的瞥了一眼,很迅速的,他已經別過頭去!
不用再看第二眼,半個月前,跟火旺喝酒的前一天晚上,煥章不是早就看淸楚火旺的死狀嗎?
那無邊的黑暗,那風聲的怒號,那張不斷飄盪,飄盪的死臉……
不就正是木板上的火旺嗎?
※※※
實在沒有辦法解釋,林煥章的夢,為甚麼總是靈驗的?為甚麼別人就不會做這種噩夢,而林煥章獨自會不斷的做着?誰也解釋來不。
這個世界上,本來就有太多不能解釋的事情。
第一次,第二次,而至第三次,噩夢都變成事實時,林煥章卻是極之苦惱,而且還因這些不幸的事情發生,而感到驚慌和痛苦。
可是,在第四次,當火旺的死也跟夢境兌現了之後,林煥章反而平靜下來。
本來,林煥章平素就是一個很冷靜,很踏實的生意人。
火旺的死,在夢裏看到火旺的死臉,使林煥章終於明白了一件事。
當噩夢要來的時候,當噩夢一定要找着你的時候,無論如何逃避,也逃避不了,而且,夢境要化為事實,也不是他可以禁止的。早一點知道,有時候比在毫無預感之下突然遇到的事,反而在心理上有了個很好的準備。
何必再去計較呢!
在林煥章想通了,想通了對噩夢逆來順受之後,他的情緒又回復平靜,他的臉色也不再蒼白,他又像平常一樣的,用全副精神在打理生意。
別以為林煥章是太過份鎮靜,別以為林煥章是太沒有人情味,既知道夢裏會有預兆,而又不去告訴別人。
正如這個世間上,有許多長着一對「鬼眼」的人,這類人是常常隨時隨地都可以看到鬼的,可是,這類人從來就不害怕自己所見到的,而在他們見到我們見不到的靈異時,他們也從不會大驚小怪的告訴你。
一方面,經常會看到,很自然就會司空見慣下來,司空見慣下來就不會覺得這些靈異是太可怕。另一方面,既然你看不到,又何必要告訴你讓你害怕呢!
林煥章此刻的情形,大概就是跟那種有着「鬼眼」的人,沒甚麼分別吧!
※※※
雖然,在夢裏,林煥章還是隨時會驚醒。
可是,那些夢境,再沒有使林煥章太過驚怕,長期下來,他已經變得非常的可以「適應」!
有些時候,夢境太過可怕,林煥章還是會半夜的驚醒過來,不過,他已經很少會大叫大嚷,銀娣又再和他共住一房間了。
如此還是過得很平淡。
直到那一個晚上!
夢!
是在夢裏,林煥章可以好淸楚的知道,那是在夢裏!
夢裡,林煥章先看見一個窗戶,窗戶外的天空是黑色的,黑色的天裏,掛着一個圓圓的月亮!
夢裏雖然是黑夜,卻不可怕。
黑夜的天空是那麼的清澈,天上的月亮又很晶瑩,一切都是那麼平靜和美好。
夢裏,林煥章又看見一個自己好熟悉的人,本來在他的夢中,看到的就全是自己熟悉的人。
可是。看到這個人的時候,夢裏的林煥章,還是心跳在加速。
因為那個人不但熟悉,簡直就是他最親切的人,而這個人正是睡在自己身邊的銀娣!
是銀娣!
雖然是在夢裏,林煥章也可以覺得,自己的心跳是在迅速的加劇。
銀娣是穿着一件褻衣,可惜,在林煥章的夢境裏,是沒有顏色的,他不曉得銀娣所穿的褻衣,是紅的?還是湖水綠的?還是淡黃的?
銀娣臉上的表情很奇怪,這是林煥章在夢裏看到的。
銀娣的手在張開,張開着的,像是等待着要迎抱着一點甚麼?
於是,林煥章在夢裏,心跳又加劇了幾倍。
接着,林煥章見到,銀娣的懷中,有一個男人,一個不是自己的男人。
也許是第六感覺吧。
夢裏,林煥章依然看得,認得很清楚,夢境中的銀娣,是躺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裏。
夢裏,那個男人,是用背背着林煥章的視線,但這已經很足夠,那背影並非林煥章自己。
忽然,林煥章覺得自己的血在沸騰,忽然,林煥章覺得他每一條血管都要爆裂。
他要衝上前去,抓起那摟着銀娣的男人。
「銀娣!妳……」
夢裏,林煥章心膽俱裂的大聲喝着!
可是,在一聲大喝中,銀娣的影子消失了,那男人的背影也消失了。
夢已成了過去,林煥章竟然醒了過來。
※※※
「煥章,甚麼事啊?」
銀娣的聲音是模糊的,顯然,林煥章剛才的一聲大喝,把她也吵醒過來。
有一股莫名的衝動,就想把銀娣扯起來直摑兩個巴掌,可是,林煥章終於還是咬住牙,控制了這股怒火。
「沒……沒甚麼,只是又在做夢!」
儘量使自己的聲音平靜。
「睡吧!還有很久才天亮!」
銀娣大概是太倦了,只是翻了個身,又繼續去尋自己的美夢了。
林煥章平平的仰臥着,耳畔聽着銀娣的均勻的鼻息,可是,他的心頭卻並不平伏,他只覺憤怒得渾身發顫。
假如是別人,對於這種不愉快的夢,會是一笑置之,可是,夢卻發生在林煥章的身上,而林煥章的夢,卻偏偏又是那麼的靈驗。
反覆的思量,反覆的想着剛才的夢境,林煥章那能不生氣。
在夢裏看到別人死去,看到別人上吊,他卻不會那麼着緊,可是,在夢裏竟然看到自己的妻子,躺在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,誰還能忍受得住?
好想知道,剛才在夢中所見到的,背着自己的男人到底是誰?
林煥章閉上眼睛,企圖希望剛才的噩夢能夠繼續下去,好希望繼續下去,有機會看看那可惡的男人是誰?
可是,沒有用,夢要來的時候,跟夢要過去的時候,都不是人可以控制的。
林煥章好生氣,平日總不盼望做這種噩夢,可是,如今盼望着夢再來的時候,它偏不肯來。
大概是噩夢註定了他,不可以知道那男人是誰?
也許是太過生氣了,感情也太不平伏,所以,林煥章的夢並沒有再來,他還是不能知道,剛才夢裏的男人,到底是誰?
沒有辦法再睡得着,林煥章把眼睛睜得老大,狠狠的盯着還在熟睡的銀娣。
銀娣雖然也過了三十,但是,樣子卻還是那麼漂亮。身段還是那麼的動人,而婚後數年,銀娣對丈夫的感情,一直都是那樣的體貼溫柔,比閨閣千金還守禮,鎮上的人壓根兒不曉得,她會是「堂子」裏出身的姑娘。
林煥章簡直從來就沒有想過,銀娣會背着自己去偷漢,然而,剛才那個夢……夢裏所見的銀娣,明明白白的是跟一個男人睡在一塊。
想來,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竟會笨得認不出自己的背影,林煥章也認得淸楚,那個夢境裏,和銀娣睡在一塊的,根本不是自己!
恨不得抓起銀娣來問一問,她的姘頭是誰?
但林煥章也有自己為難的地方,儘管,接二連三,他的夢境都變為事實。不過,他無法肯定,這一次醜惡的夢,是否又再會變成事實。
一個人不能肯定自己的夢境會否真實,也是件萬分痛苦的事,如今,林煥章就嚐到了這種痛苦。
要是這次的夢,不會變成事實,而自己竟抓住銀娣來審問,豈不是太過笑話,而且,若因為這種荒謬的事,傷了夫婦日後的感情,則最是林煥章所不願意的。
心裏委實在哀求,這次的夢千萬別成為事實,林煥章明白,自己是無法忍受這種打擊的。
既然無法肯定這可怕的夢之真實性,林煥章焉能不矛盾,和驚惶於這件事若是真實的話……
當銀娣醒過來的時候,天色已經大亮了,她望着佈滿血絲紅眼的丈夫,不禁驚訝起來。
「煥章,你怎麼這樣早就醒來?沒有睡得很好嗎?瞧你的眼睛佈滿了血絲!」
「是的,做了……做了一個惡夢,再也睡不着!」林煥章咬緊牙關,忍着不將夢境的事說出來。
銀娣披了件衣服,體貼的望了丈夫一眼,一邊下床,一邊說道:「你就多躺一會吧,我叫下人打水進來給你洗臉,今天我自己燒幾個下粥的小菜給你當早餐。」
※※※
一個早上,都是銀娣在侍候自己,她的周到和體貼,都使煥章覺得,她實在是最好的妻子,若在平時,他簡直無法相信,銀娣會背着自己偷漢。
然而,既然在夢境出現過這樣的事,林煥章無法不打醒精神。
只不過,他連半點銀娣不忠於自己的蛛絲馬跡也看不出來,終於,只有拖着沉重的腳步,回到店舖裏去。
因為心裏有了這件事想着,煥章的脾氣亦顯得很壞。一個夥計只打碎了個瓷碟,便使他生了很大的氣,還重重的把那夥計駡了一大頓。
本來有一宗大買賣,是杭州一家商店要購他店裏大批瓷器回去批發,約好了個客人在天香樓談買賣的,結果,煥章連做生意的心情也沒有,只臨時派了店裏的掌櫃去與他接洽。
算算日子,今天是初七,在夢境裏,銀娣與那個男人躺在一塊時,煥章曾看到窗戶外有個圓圓的月亮,換句話說,假如夢境裏的事又會變成真實,銀娣是會在月圓那天才做出對不起自己的事來。
儘管如此,一想到那夢境,煥章還是混身不安,他努力在想法子去制止這件事的發生,但搜盡枯腸,卻是半個辦法也想不出來。
這天,還未到黃昏,煥章便托詞頭痛,早早的返回家中。
跟平日完全沒有兩樣,銀娣對他侍候得依然是那樣小心周到,在她的身上,煥章依然沒法找到半點妻子不忠的痕跡來。
※※※
煥章和銀娣夫婦躺在床上。
因為有了這麼個夢,煥章心裏就有了個疙瘩,為避免跟銀娣接觸,一上床他就佯作熟睡,並裝出些均勻的鼻息來。
銀娣也真的是溫柔體貼,也不去騷擾丈夫,沒過多久她自己也進入夢鄉。
也許由於昨夜沒有好好的睡,煥章心情雖然不好,但躺在床上過不了許久,竟也真的沉睡了。
人在睡夢裏,本就沒有時間觀念。
分不出是睡了多久,忽然,夢境又出現了。
很熟悉的夢境,熟悉得使煥章心驚肉跳,熟悉得他幾乎要跳起來。
那是一片黑暗的天幕。天幕上掛着個很皎潔的月亮。然後,在夢裏,煥章又看見自己的妻子銀娣。
銀娣依舊是穿着那件褻衣,當煥章正在吃驚時,那個男人,那個男人的背影又出現了。
依舊瞧不見那男人的樣子,依舊看到那男人摟住銀娣,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。
正當林煥章全身的血管都氣得幾乎爆炸的時候,夢境又在那骨節眼上,成為過去,他的人也已醒了過來。
看看身邊的銀娣,呼吸均勻的,再看看床前的時鐘,才是午夜三時。
煥章還可以記得很清楚,他和銀娣上床的時候,大約是午夜一點半左右,看來,他是剛睡着不久,那個可怕的夢境又來到了。
同樣的夢境,是林煥章所沒有試過的。
今夜和昨夜的夢,竟完全一模一樣,既不多出半點,也不缺少半絲。
精神實在是萬分的疲倦,但林煥章實在再也睡不着覺了。
冷汗,在額上冒出來,林煥章連背脊也覺得發涼。
過去,他做的噩夢,每一次都變成真實,但那都只是一次過在夢裏看見了,而竟接連兩晚,做同樣一個夢的怪事,以前也沒有發生過。
也並非林煥章自作聰明,他不能沒有這麼個想法,這次的噩夢,所看到的,是與自己有切身關係的人,大概是因為這個原故,夢境才會這樣出現。
它的目的,是否要自己強記着它?
又是不能再閤眼,林煥章睜着眼又在等天明。
※※※
是十三了,還有兩天便是月明之夜。
沒有人會了解林煥章的痛苦,從初六那晚第一次在夢境中看到銀娣,如今已經是第八個晚上。
在過去的七個晚上,林煥章沒有其他的夢,而連接七晚下來,那可怕的夢境,從沒間斷的出現,換句話說,已經是七個晚上了,林煥章都沒有覺好睡。
七個晚上鬧失眠,加上內心的痛苦和憂慮,林煥章整個人也變了形,他每天既無心工作,又是茶飯不思,頓時連雙頰也凹陷進去。
林煥章這幾天脾氣之壞,也是他的夥計和家人從未見過的,湯稍為冷一點,整桌菜翻倒地上,衣服有一條皺紋,立刻便整件衣服扔掉,甚至是下人們輕咳一聲,也會觸犯了他,換來一頓痛斥。
幾日間,林煥章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,在他身畔的,每個人都在憂慮。每個人的心都在惶惶不安。
親近如銀娣,也不明白,丈夫為何忽然像轉了樣子,銀娣是既關心而又不安。
她似乎半點也不曉得,林煥章是為了甚麼會變成這種失魂落魄似的。
今夜,十三晚。
吃過飯後,銀娣親自打了一盤水給煥章洗臉,這也是銀娣體貼的地方,這些日子來,煥章動不動就向下人發脾氣,銀娣親手侍候他,也只是想讓下人避免受氣。
豈料,當煥章剛把手指插入水裏時,莫明其妙的,又大發脾氣了。
「是那個王八羔子倒的水,怎麼這樣冷?」
「是我!」銀娣聽得丈夫一開口便說粗話,忍不住也氣結起來。
「嗄!」煥章丟了毛巾,似乎心頭的火氣沒有地方消,又自語的道:「全都不成樣子,屋子的人都要反了。」
是銀娣耳尖,煥章的暗罵,她全聽在耳裏。
也許是捱了這種冤氣已經很久,如今的銀娣,無法再按捺得住,反唇相稽了。
「屋子的人都沒有變,變的是你,只幾天工夫,整個人像瘋了似的,是甚麼這樣不如你的心意,莫明其妙就找人來罵。下人們都不是人,活該受你這種無理取鬧?你是三歲的小孩!」
不聽銀娣的話還好,一聽之下,林煥章壓抑在肚子裏的火氣就來了。
「是的,他們都是人,你們每個人都有理,是我理虧,我才不是人,妳該滿意吧,大概妳存心讓我當開眼的烏龜,妳才高興,對不對!」
一直,煥章在夢境裏的事埋在心裏,沒有吐露過半點口風,此刻,大概是怒火沖天,竟衝口就叫嚷起來。
馬上的,銀娣的臉變了色,從來也不跟丈夫吵架的銀娣,聲音剎那間也尖起來。
「你呀!你這是甚麼意思,你指的是誰?是誰讓你當烏龜來了,你是含血噴人,好哇!姓林的,你今天不把話說清楚,我馬上就走!」
林煥章愣了一愣,他實在無法料到,當自己衝口把夢境的事洩露了一點點出來,銀娣便氣得那副樣子,最使他生氣的,銀娣居然還理直氣壯似的。
「嗄!妳自己做事自己知道,妳當然想馬上走,走了便可以如妳願了吧!」
銀娣大怒道:「如我的願?你說話別這樣含糊,有種的把事情攤出來,說的清楚,儘在這兒放冷箭,算那個種?」
「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,妳心裏該明白,我說的是甚麼,銀娣,妳使我太失望了。」
銀娣此刻的眼眶,已含着淚水,瞧她的樣子也真的裝得像樣,誰在這時看到她,都覺得她是受了滿肚子的冤屈,好不冤枉似的。
「姓林的,你……你變了,你真的變了,我很後悔,怎麼當初有眼無珠,會嫁着你這樣的人,我明白,你一直就瞧不起我,你嫌我出身不好,現在妳對我膩了,便無理取鬧的,想把我迫走,是的,我的命苦,我本就不應該嫁入你這樣的豪門,我該自量——自量出身低微……」像受了好大的屈辱,銀娣伏在床上,哭得梨花帶雨般,那窕窈的背,因哽咽而在抽搐,倒真的是一副可憐的,我見猶憐的樣子。
要是在平日,林煥章的心早就軟下來,好言的走過去安慰妻子,或者是向她道歉。
但如今,連接七個晚上的夢境,已經使煥章確信了自己妻子是不貞的女人,因此,雖然銀娣是越
哭越傷心,越哭越可憐的樣子,他卻還是硬着心腸,對銀娣的哭泣,視若無睹。
三年前,煥章對銀娣幾乎是千依百順的,更從沒有像今夜那樣用這麼惡劣的態度去對待她。哭了許久,煥章還是像塊石頭的立着,冷冷的瞧着自己,毫無半點打算安慰自己的意思。
這使銀娣哭得更傷心。
「好!姓林的,你想休我也可以,明天你便去找鎮上的父老來,向他們親口指出我的錯處,我馬上就走,我不會死賴在你們林家的。」
銀娣拾起頭來,掛着兩行淚水,絕望的對林煥章說。
心裏雖然已經認定了銀娣是個不貞的婦人,但是,又如何去抓出事實來。
但是銀娣此番話,更使林煥章認定,她是用以進為退的方法,去掩飾自己的淫行。
冷笑了一下,煥章壓根兒不再說話,逕自躺在床上,連眼睛也索性閉起來,不理會銀娣。
※※※
這是第八個晚上。
在半夜三點鐘的時候,林煥章還是被同樣的噩夢所驚醒。
在他醒過來的時候,跟往晚有點兩樣的,以前的幾晚,數度被可怕的噩夢吵醒時,銀娣總是躺在自己的身邊,發出均勻的鼾聲,但現在,耳畔傳來的,卻是銀娣低微的啜泣聲。
夢裏淸醒過來的煥章,立刻明白,在自己做夢的時候,銀娣還一直在哭,看來她根本沒有睡覺,而且還未止住傷心。
要不是連接八晚可怕的夢,林煥章此刻早已摟住銀娣來安慰,但如今,他只是硬着心腸,仍舊裝着入夢。
※※※
差不多天亮,銀娣還未停止她的哭泣。
一直在裝睡的煥章,也等於一直在欣賞着銀娣的啜泣,畢竟是多年的夫婦恩情,而且,煥章始終是深愛着這躺在身邊的女人。
銀娣像哭斷肝腸似的,連煥章也有個錯覺,她真的是受了莫大的委屈。
能扯下自尊向她道歉嗎?
那個噩夢,連接八個晚上的噩夢,使煥章還是沒有辦法拋得了,他只得仍在裝睡。
每天晚上,幾乎都是只有一個鐘頭的睡眠,煥章的精神已陷於崩潰狀態。
可惜,他仍然想不出辦法,怎樣可以阻止月圓之夜,夢境裏的事情發生?
天終於放亮了,該是十四日的白天了。
明天,明天晚上,林煥章就要當烏龜?
在銀娣爬起床的時候,煥章的全身忽然打了個寒顫,他似乎想到一點事情了。
※※※
連接幾個晚上的噩夢,使他的精神疲倦不堪,林煥章幾乎可以預料,在今夜——十四的夜裏,噩夢一樣會重臨的。
人不是鋼鐵,林煥章當然也不是。
從初六到十五日,每一夜只睡一個鐘頭,林煥章就算是鐵鑄的,難保也要倒下來。
夢境裏,銀娣和另外的男人睡在一塊,是月圓之夜,月圓之夜該就是十五晚上吧。
噩夢的天天來臨,是有「計劃」的。讓林煥章到了十五那天,精神完全的崩潰,不能不休息的時候,去製造機會,讓銀娣和別的男人偷歡?
想到這兒,難怪林煥章混身打顫,汗水直冒。
天下間,沒有一個男人,希望自己的妻子偷人,林煥章當然也是,但能有甚麼的辦法,阻止夢境的發生?
出奇的,十四日那天的林煥章,竟又和平時沒有兩樣,他又從一個脾氣暴躁得瘋子似的,變回往日的樣子來。
整間屋子裏的下人,都曉得男女主人在昨夜吵得厲害,而這是從沒有發生過的事,下人們都在驚惶,也在替女主人不值。
今日的銀娣,眼睛腫得像個桃核,對林煥章的態度,一反常態,不理睬外,還冷漠得像個凝固了的冰塊。
只有林煥章,若無其事似的,神智穩定,脾氣又好轉,還不時逗銀娣講話。
在黃昏時,煥章把銀娣喚進房裏。
「銀娣,妳還在生我的氣?」幾天來,煥章是第一次如此的和顏悅色。
銀娣眼睛的紅腫還沒有完全過去,昨夜沒由來被煥章指責,到如今還是未能平伏下來。
「是我不對,銀娣,近來老是失眠,心情變得不大好,妳原諒我一次吧!」煥章聲音誠懇,那樣子像是真心真意對銀娣道歉。
銀娣還是沒有做聲,看來她還是未能完全原諒林煥章昨夜的無理取鬧。
畢竟當了三年的夫妻,煥章對妻子的脾氣,也摸得一清二楚,要使銀娣平心靜氣,他的聲音便得更柔更低:
「妳瞧我,近日老是失眠,瘦得那副樣子,妳也該了解我胡亂發脾氣,也是迫不得已的控制不住自己,難道妳就為了這樣,一輩子也生我的氣?」
女人總是心腸軟的,在煥章做出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來的時候,再加上看到他那失神又頹萎的樣子,凝固在銀娣心頭的冰,終於溶了。
「哼!下一回,你要是再這麼亂發脾氣,你瞧我是否會饒你!」
女人就是這樣,得到了便宜,還是要再多加說話,使自己更夠面子,但銀娣的開口,總算是表示,他們夫妻的爭吵,已是煙消雲散。
「銀娣,我最近不曉得害了甚麼毛病,沒有胃口,睡又睡不好,一天比一天的瘦,我真怕是中了甚麼邪,心裏面老是有件不祥的事壓着一樣,我今天聽他們說,淩月庵的菩薩很靈,不如妳替我去求求神,奉些香油,也好讓菩薩幫我消災解難!」
在銀娣回復往日的笑臉時,煥章忽然提出這麼奇怪的要求來。
沒有不疼惜丈夫的妻子,加上煥章的話也說得半點也沒錯,近日丈夫真的變得不成人樣,在找不出原因的是候,替他求求神也是應該的。
於是,銀娣立刻便答應下來。
「可是,淩月庵離這兒不近,一天之內,怎能趕得及回來?」銀娣發出疑問。
「我叫秋嬸陪妳一塊去,明天妳就僱一頂轎子去吧,晚上在庵裏過夜好了,有秋嬸陪妳,我也放心!」煥章想了一想便答。
銀娣見丈夫都替自己安排了,也就沒別的話講,何況,銀娣自己,也真的想到淩月庵去做點法事。
嫁進了林家三年,連屁也沒放一個,丈夫雖然沒有怨懟,但自己也覺得對不起林家。
※※※
十四晚終於熬過了。
和昨晚沒分別,那可怕的夢境又再出現,一切都如林煥章想像中的同樣。
十五日早上,煥章親自送銀娣與秋嬸上轎,讓他們直往淩月庵去。
其實,這一切全是煥章的安排,這是他想出來對抗夢境的辦法。
淩月庵是出了名的庵堂,是尼姑淸修之所,主持妙蓮師太,乃煥章亡母之同胞姐妹,只不過這位姨母,年靑時就看破紅塵,出家修行。
淩月庵是尼姑靜修處,料想那兒是最安全之處,縱使銀娣想偷漢,也絕不敢在佛門淸靜的地方胡作胡為。
何況,還有秋嬸在旁監視!
秋嬸,是煥章的乳娘,煥章自出娘胎,便是吃她的奶長大的,因此,煥章絕對信任,秋嬸對自己的忠心。
既是妙蓮師太主持之淸修之地,又有秋嬸的監視,煥章的確是一千萬個放心。
只要熬過今夜——月圓之夜,銀娣沒有做出他噩夢的喪德敗行之事,煥章是仍會深愛她的。
煥章甚至想到,日後這件事事過境遷時,他還會向銀娣說明,他從來就不打算對妻子有任何隱瞞,只是,在今天,他不能不先把真相隱藏。
煥章是越來越安心了,一方面,他對自己這次的安排,充滿着信心,另一方面,心中還有個隱衷,不妨籍此機會,試探一下妻子的貞潔。
這該是男人的自私吧!
※※※
晚飯的時候,煥章的胃口也變得好轉過來,差不多十天都沒有食慾,只有在此刻,才再有飢餓了的感覺。
飽餐之後,一切還是跟煥章預早的揣測同樣,因為連日來的顧慮刹那間消失,精神鬆弛下來,那股倦意,令煥章簡直想立刻倒在床上。
不消一刻,煥章已經睡得很沉很沉。
好久也沒有像今夜睡得那麼香,在睡熟裏,那連做了八個晚上的噩夢,也沒有再來騷擾!
只要等到黎明,只要在天亮時煥章把眼睛睜開,一切就會成為過去,他又再重新獲得個好妻子了。
天亮時,噩夢就會成為過去!
※※※
明明今夜無夢。
但是,在半夜兩點半鐘的時候,煥章還是醒了過來。
這一次,並非是噩夢使他驚醒,把他驚醒的是林家的管家秋伯!
「少爺,你快點醒醒,你快點醒醒!」
剛睜開眼,秋伯急促的聲音便聽得清晰。
「我才剛睡着,為甚麼要把我吵醒,秋伯,甚麼大事,也待明天才說。」
翻了個身,煥章又想繼續他的睡眠。
「少爺,妙蓮師太差了一個人來,着你馬上……馬上到淩月庵去一次!」秋伯焦急的說。
甚麼睡意全都消失了,煥章的心在往下沉。
要來的事終於還是避不了,銀娣果然做了他在夢境裏看到的事!
一骨碌的跳了起來,林煥章的臉色,變得鐵靑可伯。
「秋伯,妙蓮師太差來的小師父,有沒有說庵裏發生了甚麼事?」
「我問過,那小師父說,她也不大淸楚,」秋伯答。
披上了衣服,穿着鞋子,連鞋跟也忘了抽好,煥章就扯着秋伯的手。
「快走!秋伯,你陪我去一次,也好替我作個見証!」
※※※
走着黑夜的路,因為月色的明亮,秋伯可以淸晰的見到,煥章的臉孔,比黑夜的天幕還要黑暗。
看煥章的神色,他似乎早就預料庵裏發生了甚麼事。
秋伯好想詢問一下,但看到煥章那副可怕的臉孔,幾次話說到嘴邊,又吞回肚子去。
沒有人可以想像,煥章此刻心頭的震怒,他委實想不到,那可怕的夢境,又再一次的實現。
更不能想像,銀娣是何等可恨的一個蕩婦,在秋嬸和妙蓮師太的監視下,在淩月庵這樣佛門之地,竟還敢和情郎會面。
只覺得混身的血液澎湃,煥章走得很急,要是身有雙翼,他恨不得馬上飛到淩月庵去,好看看銀娣這對姦夫淫婦的醜惡樣子。
腦海裏更盤算着,明天,明天該如何集中鎮上的人,把銀娣這種不貞的女人懲罰。
好絕望,自己如何的逃避,銀娣竟依舊的要幹對不起自己的事情來。
※※※
「妙蓮師太,秋嬸,你們說,這是怎麼的一回事。」
當煥章在淩月庵,推開客房的門時,他整個人也呆住了。
一切竟完全不是自己所想像的!沒有任何的打擊,比跟前的情景,更使林煥章痛心。
「唉!少爺,你鎮靜點兒,這全是我不好,我走去找師父們講些經,沒有陪着少奶奶,不過,我……我實在沒有想到,會發生這樣的事。」秋嬸在老淚縱橫的說。
在煥章一推開庵堂的房門時,他所看到的,竟是一對倒在血泊中的屍體。
兩個屍體煥章都認識的,一個是他的妻子銀娣,一個是鎮上出了名的癩皮流氓阿樹!
兩個人均是衣衫不整,而那阿樹的太陽穴,還插着一根髮簪。
從兩個屍體的死狀看來,幾乎已完全明白是怎麼的一回事。
阿樹顯然是被銀娣所刺死,而銀娣卻是自殺死的。她的臉上還流着好多的血。
從屍體的死狀,可以清楚的使人知道,阿樹一定是乘秋嬸離去時,摸進銀娣所居的客房,準備向銀娣施予強暴。
看來銀娣是為了自衞,在掙紮中用髮簪把阿樹刺死的。
也許銀娣自知身體已經不屬清白,所以在刺死阿樹後,才割脈自盡的。
※※※
夢境裏的一切,畢竟還是實現了。
只是,煥章從頭到尾都弄錯了一件事,他並沒有信任自己的妻子,當他第一次做那個噩夢時,絕未曾想及妻子身邊有另外一個男人,是被人施予強暴。
煥章只是一直都誤會了,誤會了妻子背着自己偷人,而弄到今日的懊悔。
也許,煥章的夢境,那可怕的夢境,是始終都會實現,無論用甚麼方法去逃避,夢境還是會成為鐵般事實。
只是,林煥章無法使自己安靜下來,也無法原諒自己,當他伏在銀娣的屍身上痛哭時,他才開始來懺悔。
懺悔的是自己對銀娣的不信任和誤解,也懺悔自己的自作聰明,把銀娣誘到庵堂去。
雖然,夢境必要成為事實時,任林煥章如何去逃避,夢境還是會實現的。
又怎能不自責?
林煥章無法把自己送妻子到淩月庵的責任,推卸下來,他不能原諒自己,因誤會而雙手送掉妻子的性命。
還沒有把銀娣安葬,鎮上出現了一個瘋子,這瘋子自然不會是別人,而正是林煥章!
※※※
夢境的變為事實,誰也無法解釋是甚麼的理由。
在林煥章發瘋之前,他的夢境是一個一個的實現了。
最後一個實現的夢境,是林煥章親手去安排它的實現嗎?誰也不敢否定!或者肯定!對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