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,李發財與大頭來到冲天炮指定的地點。
靜安寺路旁邊的一條暗巷。
一九三零年代後,靜安寺路已經成為上海最著名的商業區,是名流富豪時常出沒的地方。但繁榮熱鬧的背後,總有幾處暗黑之地,讓見不得光的人藏身,準備幹見不得光的事。
李發財與大頭身處的暗巷,就是靜安寺路裡其中的一處暗黑之地。
李發財一走入巷子,就看見暗黑之中閃現著二十點暗光。
不!不是暗光,是眼睛!二十隻眼睛,即十個人的十對眼睛。
每對眼睛都暴露著凶光,也是說十個殺氣騰騰的人正藏身於暗巷之中;加上李發財與大頭,總共是十二個殺手屠夫!
大頭額上滲著汗,身子顯然微微發著抖。
李發財臉上堆著似笑非笑的笑容,用力握著大頭的手腕,示意他鎮定。
李發財笑著低聲說:「各位大哥,我李發財跟手足到了──」
冲天炮從黑暗中現出了臉容:「別多出聲。你們的傢伙在地上,拿起來,等我們的目標到了,我發一聲喊,不管是誰,見人就斬!」
李發財笑說:「這容易。但我們的大洋……」
冲天炮沉聲說:「少囉唆!只要人死了,錢就到你的口袋!拿起傢伙,準備幹活!」
李發財拿起地上的兩尺尖刀,將一把拋給大頭,拉著他在地上蹲下來。
暗巷中,現在閃現著二十四點暗光,十二對屬於殺人者的眼睛,狠狠盯著巷外,準備廝殺。
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。
李發財不知過了多久,他只感到雙腿已蹲得有點發麻。
豆大的汗珠從李發財的額頭滴下,流過臉頰,滴在地上。
就在汗珠滴在地上的一剎,一陣汽車聲響起,冲天炮立時呼嘯一聲。
李發財知道殺人行動開始了!
一切都在剎那間發生。
──兩個載滿泥沙的麻布袋同時間從暗巷內被拋出,就落在剛駛來的汽車之前。
──「嘶」的一聲,汽車被逼立時剎停。
──十多個玻璃瓶同時拋出,直打在汽車上。
──玻璃瓶立時破碎,瓶內的火水濺滿整輛汽車。
──燒得熊熊的四枝火把擲向汽車。
「蓬」的一聲,整輛汽車陷入火海之中!
車門猛地打開,一個身穿長衫的中年漢子在兩名保鑣的保護下,衝出汽車。
他們剛走出幾步,「轟隆」巨響,汽車爆破,烈焰衝天。
冲天炮大喝:「給我殺!」
眾人在冲天炮帶領之下,猛地衝出,殺氣騰騰的要將剛衝出汽車的長衫中年漢斬殺。
李發財眼見要刺殺的對象身邊只得兩個保鑣,心想他與大頭走在最後,可能刀不血刃就能將殺人錢袋袋平安。
李發財臉上剛掛上得意笑容之際,臉容卻立時殭硬了。
因為,他看清了要殺的人是誰。
──上海皇帝陸雲生。
他一直視為偶像的陸雲生。
他一直想拜在其門下,成為那人門生的陸雲生。
冲天炮這夜想殺的原來就是陸雲生!
冲天炮知道陸雲生身邊一直有個厲害的葉辰,要埋身將他殺掉,並不容易。但葉辰有一個弱點,就是好酒,知道陸雲生今夜會出席一個飯局,暗地以極高的代價收買其中的數個賓客,以上等的洋酒將葉辰纏住。冲天炮明知陸雲生一向疼錫葉辰,定會讓他喝個夠,自已先行離去;果如所料,葉辰留下痛飲,陸雲生只在兩個保鑣的陪伴下離開,結果落單。
他就要趁此機會殺掉陸雲生,取其位而代之!
冲天炮與殺手們舉起尖刀就向陸雲生三人狂劈。兩個保鑣以身軀全力護著陸雲生,剎時間被斬得混身浴血,其中一個更被開膛切腹,肚中的腸臟跌滿一地。
冲天炮狂笑:「姓陸的,你今晚就死在我的尖刀下,上路去吧!」
冲天炮狂笑間,手上利刀疾劈而下;陸雲生急退,但腳下踏到保鑣流濺在地上的鮮血,剎時一滑,向後便倒。冲天炮的刀鋒已經劈至臉前!
雖然刀鋒劈至,陸雲生仍然雙眼怒睜,狠盯著冲天炮,無所畏懼。
就算是死,陸雲生也要看著殺死他的人之容貌!
鮮血激濺!
陸雲生一臉是血,但血卻不是他的。
是冲天炮的鮮血!
冲天炮被李發財一刀砍破頭顱,紅色的鮮血和白色的腦漿激濺。
其它殺手想不到李發財會砍殺冲天炮,震驚得呆了。
就在殺手們驚呆的一剎,大頭已經發一聲喊,揮著刀向他們狂劈。
李發財立時用力抽出劈在冲天炮頭上的尖刀,迴身幫助大頭,猛劈殺手。
冲天炮屍體倒在地上,陸雲生立時拾起他的尖刀,助李發財砍殺。
場中立時變作互相砍殺狂劈的修羅場!
陸雲生一刀將一個殺手的手臂斬下,貼近李發財:「兄弟,多謝!」
李發財將眼前的殺手胸膛破開,笑答:「我想跟陸先生請罪。」
陸雲生擋開劈來的尖刀,疾問:「為什麼?」
李發財一腳將殺近的殺手踢飛:「我原本是冲天炮請來殺你的人。」
陸雲生一刀斬殺眼前的殺手:「但你卻出手救我!」
李發財大笑:「你是我一生最敬佩的陸先生,殺你當然得變成救你!」
陸雲生笑答:「多謝!」
陸雲生與李發財對答間,已經將殺手們全數斬殺。
大頭混身是血,軟倒在地上。
李發財一驚,急跑上前:「大頭,你沒事吧?」
大頭用盡最後一分力一拳打向李發財的胸膛:「臭發財,你就想我有事!我怎會輕易掛單!我累死了,你要請我吃真正的三黃雞!」
李發財哈哈大笑:「恭喜發財!我可一個兒銀錢也沒有!」
陸雲生大笑:「兄弟,走,我們去吃三黃雞!」
上海老三陽飯店。
陸雲生、李發財、大頭三人混身是血的坐在大堂中央桌子旁。
大頭手裡拿著一隻三黃雞狼吞噬咬,吃得滿嘴是油,津津有味。
陸雲生向其中一道菜一指:「兄弟,這道炒鱔糊也是這裡的招牌菜,嚐嚐。」
李發財拿起筷子夾起一箸鱔糊就往嘴裡送,邊吃邊說:「好吃!的確好吃!」
陸雲生笑說:「好吃就多吃點。兄弟,怎稱呼?」
李發財連忙將嘴裡吃著的鱔糊囫圇吞下,急著回答說:「恭喜發財!我叫李發財。他是我的好兄弟大頭。」
突然,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。
只見數十個大漢在一個矮小的漢子帶領下,急步走入飯店。
矮小漢子來到陸雲生跟前,立即跪下:「陸先生,葉辰失職,特來受死!」
陸雲生一笑:「你哪來失職?」
葉辰朗聲說:「葉辰應該保護陸先生的安危,但為了貪飲兩杯,結果讓陸先生受襲而不能相救,是門生的失職,應該受死!」
陸雲生淡然說:「我現在死了嗎?」
葉辰正色說:「陸先生福大命大,自然化險為夷!」
陸雲生一笑:「今夜是誰叫你留下來喝酒的?」
葉辰一愕:「是……是陸先生。」
陸雲生大笑:「可不是嗎!酒是我叫你留下來喝,我人又沒事,你何來失職?何需受死?」
李發財笑著插口:「這位大哥,今晚我們兩兄弟護著陸先生,他只受驚,卻沒受傷啊。」
葉辰身子一轉,立時向李發財叩頭下去:「多謝兄弟救我爺叔,多謝!請受葉辰一拜!」
李發財嚇了一跳,一跳躍起,雙手扶起葉辰:「葉大哥嚇死兄弟了,這大禮,兄弟受不起。」
葉辰緊握著李發財雙手:「你救了爺叔,絕對受得起有餘。今後你就是我的兄弟。」
李發財心頭一動:「你的兄弟?我卻未曾拜在青幫門下。」
陸雲生眉頭一揚,心裡已有打算:「你想加入青幫?」
李發財即時跪下,向陸雲生拜下去;大頭看見,也顧不得手上吃得滋味的三黃雞,也即刻跟著照做。
陸雲生沒有抗拒,就此受拜。
李發財恭敬的說:「李發財跟大頭兩兄弟一直敬佩陸先生,想拜在陸先生門下,為陸先生效忠。」
陸雲生問:「你想拜在我青幫門下?」
李發財與大頭再次拜下:「請陸先生收我們兩兄弟入門!」
陸雲生哈哈大笑,站起身就向飯店外走去。
李發財愕然:「陸先生!陸先生!」
大頭失望的問:「發財……陸先生拒絕收我們作門生?」
李發財默然點頭。
葉辰笑著將二人拉起來:「傻兄弟,陸先生沒說不即是應允了!快些跟著我送陸先生回大宅,之後我們兄弟再痛飲幾杯!」
李發財大喜,笑說:「葉大哥還敢喝酒?」
葉辰笑說:「有什麼不敢!」
李發財點頭:「對,天下沒什麼不敢,我們走!」
這一夜,李發財終於得償所願,拜在青幫門下,成為上海皇帝陸雲生的門生。
他的人生,也起了波瀾壯闊的變化。
憑著李發財的狠勁,不消數年,他已經攀升至青幫的高位,與葉辰齊名,成為陸先生的左右手。
人攀升得越快,越容易惹來別人的妒忌與不滿;雖然李發財臉上總掛著笑容,對兄弟就像陸雲生一樣,義氣行先,但青幫三大堂主這些老一輩的爺叔,卻看不順眼,覺得這小子總有一天會威脅到他們的地位。終於,他們抓到了一個機會,要扳下李發財!
這一天,日本鬼子終於無條件投降,中國迎來了勝利,整個上海陷入歡呼與慶祝之中,陸家大宅卻大開香堂,要公審李發財,罪名是謀殺玄武堂堂主夏木。
陸雲生居中而坐,他的身旁坐著青幫三大堂主──青龍堂堂主高軍,白虎堂堂主雷二寶與朱雀堂主楊恕。
李發財就跪在堂中,他被打得混身是傷,但臉上依然掛著笑容。
高軍一臉冰冷:「李發財,是你殺了玄武堂堂主夏木?」
李發財點頭苦笑:「殺夏大哥的那一鎗的確在我手上發射。」
雷二寶怒吼:「殘殺幫中兄弟,要受三刀六洞之刑,給我行刑!」
陸雲生板著臉,沒有發聲,也沒有阻止。李發財當臉承認刺殺夏木,在眾兄弟面前,身為幫主的他,也難阻止三大堂主行刑。
掌刑弟子拿著尖刀向著李發財走去,朝他腹部刺下第一刀,一刀兩洞,鮮血狂噴,李發財咬牙,沒有發出痛呼,臉上依然掛著笑容。
楊恕沉聲:「第二刀!」
掌刑弟子再朝李發財胸膛刺下第二刀,兩刀四洞!
李發財臉上冷汗直滲,依然笑著,依然咬牙不發一聲。
高軍猛喝:「第三刀!」
掌刑弟子拿起尖刀朝李發財的心臟刺下去。
陸雲生閉目,他知道這一刀刺下去,李發財必死無疑。
突然,一聲大呼響起:「停手!不要殺發財哥!」
是大頭,他大呼間不管一切的衝入大堂,攔在李發財身前!
雷二寶怒呼:「將他拉開,繼續行刑!」
大頭大叫:「發財哥是殺了夏堂主,但他是有苦衷的,不應該受此嚴刑!」
楊恕喝叫:「殺人就是殺人,有什麼苦衷!給我滾,否則連你都幹掉!」
李發財大呼:「大頭,給我走,不要管我!」
大頭高呼搖頭:「不!根本就是夏堂主自己要你殺他的,為什麼要你負上死罪?陸先生,你一向都以公允自居,難道你不想知道真相嗎!」
李發財怒吼:「大頭!你亂說什麼?我是殺了夏大哥!不要亂說!」
高軍沉聲:「你們都聽見李發財自承罪責!給我刺下第三刀!」
大頭大叫:「不!陸先生!」
陸雲生終於喝叫了一聲:「都給我住手!」
陸雲生出聲阻止,掌刑弟子立即站過一旁。
高軍眉頭一皺:「陸先生……」
陸雲生一擺手,阻止高軍說下去:「大頭,你知道什麼,說!」
李發財咬牙:「大頭,不要說!」
大頭不管李發財阻止,一口氣說出所知:「大家都知道夏堂主一直與發財哥兄弟相稱。日本鬼子輸了,有人暗地裡將夏堂主替鬼子辦事的罪證交給發財哥,發財哥心痛的去問夏堂主,他認了,說當日是為了一家大小安全,才替鬼子辦事。他希望發財哥不要揭發他的罪行,留給他一點顏面,不要讓漢奸之名沾污他的家人,他說就算要死,也想死在發財哥手上;跟著就將手鎗塞到發財哥手裡,向著自己的胸膛開鎗,發財哥想阻止也阻止不了!」
李發財一拳揮向大頭,將他打得倒在地上:「大頭,我叫你不要說呀!」
大頭一抹嘴上的鮮血,高呼:「不!你保全了夏堂主的顏面,卻保不了自己的命,我怎可不說!」
陸雲生沉聲:「你說夏木替鬼子辦事,有證據嗎?」
大頭從懷中取出一疊書信:「有!這就是發財哥收到的罪證!是夏堂主跟鬼子互通的書信,發財哥叫我燒了,我卻沒燒……」
發財哥一陣苦笑,眼裡卻泛著眼淚:「大頭,你這混蛋……」
陸雲生拿著書信細看,最後嘆了口氣:「夏木真的替鬼子辦事。」
高軍冷然說:「這又如何?如夏木真是漢奸,出賣了青幫,應該由我們處置!他死的時候,還是青幫的堂主,李發財殘殺幫中兄弟,就要受三刀六洞之刑!」
大頭怒呼:「我呸!你們三個根本一直怕發財哥取代你們的位置,想趁此除掉他!」
李發財一陣冷笑的看著高軍三人,顯然他也認同大頭所言:「大頭算了吧,我的確『親手』殺了夏大哥,他們的確有理由將我三刀六洞。」
雷二寶大笑:「你知道就好!」
陸雲生此時站起來,邊行邊說:「夏木確是替鬼子辦事,做了漢奸!我們確是未經開香堂,將夏木驅趕出幫!所以夏木到死也還是青幫弟子,他確實是死在發財鎗下!發財確實要受三刀六洞之刑!」
高軍三人聽見,臉上都不自禁露出得意神色。
李發財苦笑。
大頭一臉茫然。難道陸先生都想要發財哥死?
陸雲生走到掌刑弟子面前,接過他手中的尖刀,再走近李發財跟前:「發財已經受了兩刀,還有最後一刀!」
李發財閉眼,準備受死。由陸先生的手結果自己的生命,值了。
陸雲生大聲:「不過,大家都聽見發財是為了保留兄弟的顏面,明知可以自己開脫都沒有說出一字一句,寧可受刑都沒有出賣兄弟;這就是青幫的好兄弟!這好兄弟我身為幫主怎可看著他受刑而死?這最後一刀,就由我替他受了!」
陸雲生反手一刀,就將刀插向自己手臂!
堂上眾人看見,大驚。
李發財震驚大呼:「陸先生!」
陸雲生將手中刀拔出,笑呼:「夏木的確是當了漢奸;發財的確是殺了夏木,但他要受刑卻不致置死。這一刀我替他受了,就插在無關痛癢的地方,高堂主,你們說可以吧?」
高軍他們雖然不忿,但只有點頭,齊說:「可以!」
李發財終於笑了,他真的笑了出來,眼淚不自禁的流下:「恭喜發財!陸先生,我這條命以後就是你的了。」
時鐘的指針顯示已經是清晨六點鐘。
李發財就這樣坐了一夜,想著他與陸雲生的往事。
就是因為不想李發財繼續受到高軍他們的對付壓迫,陸雲生於是派他南來香港,建立香港青幫;但李發財並不想見到陸先生南來香港,因為這就表示陸先生在上海能繼續保有非凡地位。
不管陸先生是否南來,李發財都會盡力做好被交托的工作,因為這是陸先生對他的信任,他對陸先生的忠誠與報答。
這一刻,陸先生終於真的要南來香港,但所有看見報紙報導的人都知道,來的居然不是陸雲生的人,而是他的屍體。